我在天宮禁地尋云歇草。
這玩意兒世間罕見，可醫百毒，我也只是來碰碰運氣。
可我沒想到真的有。
看著突然出現在面前威風凜凜的神官，我捏著兩顆草呆若木雞。
于是我就被拎上天庭關禁閉了。
我不就摘了幾棵草，至于嗎？
我叫顏悅，來自云霧山，是個醫仙。
云霧上終年云霧繚繞，山中奇珍繁多，靈氣充沛。
若是在往常，山上的藥草讓我折騰幾十個春秋也不會嫌煩，可今年似乎不太一樣，人間的秋天來得格外草。
我不喜歡秋天，云霧山的梧桐樹葉漸黃凋零，讓我十分煩悶，恰巧翻到醫書古籍，說天宮禁地可能會有云歇草。
我求知若渴，冒著被抓的風險去了。
結果還真被抓了。
我在天宮的禁閉室長吁短嘆，委實不能理解——天宮竟還有禁閉室這種東西。
“是吧，老朽一把年紀了，也沒想到有一天會被關到禁閉室來。”
隔壁突然有人說話，我嚇了一跳，原來是我不自覺將心里話說出來被他聽到了。我挪動身子，靠近有聲音傳來的那堵墻，低聲問：“閣下是？”
墻那邊傳來聲音：“老朽濮渠仙君。”
濮渠仙君？我依稀有點印象，似乎是天庭專司各色花草種植的神官，凡能用來“種”的東西，就沒有他不知道的。
濮渠仙君又道：“話說這位小友，雖有這一墻之隔，但老朽察覺，你身上草木之氣頗盛，想來定與我十分投緣。”
我生長在云霧山中，自然草木之氣興盛，我又問道:“仙君是怎么被抓進來的？”
他答：“還能為什么？老朽見淆水河畔地質特殊，想試試能不能種出云歇草，結果好不容易種出幾株，就被木澤那廝抓住關緊閉了。”
我：“……”
真是慚愧，您老種出的那幾棵已經被我連根拔起了。
有人說話，自然樂得自在，我同老仙君閑聊，得知那在天宮建禁閉室、把我們弄進來關禁閉的仙君，正是當今三界司法大神官——木澤。
據說木澤不同于尋常仙君，他是上古神獸白澤的一魂一魄，引梧桐之木，再輔以靜池之水形成。
萬萬年前，白澤神君感念世間刑法嚴苛，遂派他來改變這一局面，即為司法大神官。
簡而言之，其他地方都無甚差別，但這位木澤大神官，因缺魂少魄，不能入輪回。
山中不知世事，突然吃到大瓜，我正欲再多問幾句，突然天光乍泄，一陣強風襲來，再回過神，人已站在南天門外了。
前方有一人背光而立，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聽他道：“你還不走？”
他轉過身來，皺眉看著我，我這才看清了，錦衣白袍，腰懸佩劍，好生俊俏。
正是那位木澤大神官。
我：“嘿嘿嘿……”
神官也不能讓我忘了現在的處境，我轉頭看著萬千層云皺眉苦惱。
忘了說，我不會駕云。
雖然這說起來十分羞恥，但我確實不會。
所以只能勞煩這位神官帶我下去。
大神官瞥了我一眼，便直接將我籠進他的袍袖，騰云帶我回云霧山。
我十分感激，連連道謝。
然而下一刻，我就在大神官的袖子里暈頭轉向，險些吐出來，突然一個機靈，想起還未告知他進云霧山的方法。
山中有一個功力深厚的樹妖們布下的陣法，凡人誤闖，只會迷路，若是有神官進去，只怕會法力全無。
我心說不好，在他袖子里嗚嗚亂喊。
“嘭。”的一聲，我聽到有什么東西砸到地上的聲音，全然不似神仙的輕靈飄逸。
完蛋，他此刻，只怕已經法力全無了。
他將我放出來，看著自己的雙手不可置信，“這是怎么回事？”
我：“嘿嘿嘿……”
我想起這陣法布下之初，山中的老槐樹精告訴我，這陣法對神仙的效用約為……三天。
不過，是按天上的時間來算的。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我支吾著告訴他這陣法失效的時間，“反正……也就三天，天宮應該也不會有什么大事吧？”
我悄悄覷著他。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云霧山除了山野精怪們，素來只有我一個活物，我實在無法想象自己與一個大神官在這里共度三年的光景。
不過，說來也奇怪，自看到他第一眼，我就覺得他身上有一股十分熟悉的氣息，若非知曉他來歷，我還以為他同我一樣，也是自幼生長在云霧山的。
我領他到我常住的小木屋，路上隨口問道：“大神官，這云霧山比之天宮如何呀？”
剛問完，我便想到他近三年都不能上天了。
他又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失策，失策。
這一晚，我和木澤歇在我親手搭建的小破庭院里。
我嘴里叼根草，頭枕在臂彎中，閑閑地仰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木澤在不遠處盤著腿打坐修煉，月華皎潔，映在他的側臉，更添三分俊美。
從前云霧山中只我一人，我閑時常與那些通了靈智的山野精怪們說話，如今終于多了個人，不知怎的，我卻覺得更悶了。
我挪到他旁邊去，問：“大神官，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嗎？”
“什么心愿？”他奇怪地看我一眼，復又皺了皺眉，“承白澤之志，我的心愿應當是……平盡天下不平之事。”
我一愣，是了，我忘了，他是司法大神官。掌天下刑罰，平不平之事，才是他的意愿與歸宿。
我雙手抱膝，深覺迷茫：“但我沒有，我自有記憶起，便在這云霧山中，這幾百年來，都不知自己該何去何從。”
研習醫藥，看花逗草，就算那時我會被關在禁閉室幾百上千年，其實心里也是覺得無所謂的。
所有人都有理想追求，就我沒有。
我將頭埋進臂彎，十分沮喪。
忽然有一只溫熱的手掌撫上我的腦袋，我沒動，只聽那人道：“你……若一年之后，你還不知該做什么，也可隨我上天庭，我身邊還缺個助手。”
我眨眨眼睛，抬起頭無辜的看著他，尾音拉長：“哦~”
他立馬閉了嘴，收回手繼續修煉，再不看我一眼。
我心里偷笑，不再逗他，隨即仰躺在地，枕著滿天星河入夢。
次日一早，野山雞精還未打鳴的時候，我就醒了，連忙唆使著木澤去陪我打獵。
他有修為傍身可以辟谷，我修為又不高，還是要吃飯的。
我們打了許多獵物，就地坐著取柴生火，準備大快朵頤。
……準確來說，是他烤我吃。
我三兩下啃完手中的雞腿，一面吃得嘴里流油，一面含糊不清道：“快，把那只兔子也烤上。”
木澤給手中的魚翻了個身，又無可奈何地去拿地上剝好了皮的兔子。
日子就這樣混混沌沌地過下去。
我還是研究我的花花草草，木澤除了陪我說話吃飯便是打坐修煉。
有一日我正在研究從天宮禁地偷偷帶回來的幾株云歇草，突然聽到身后樹叢中一陣悉窣的響動，我在山中生活多年，立時察覺不對，連忙躲開。
卻已晚了。
它厚重的腳掌踹中我的腹部，我滾到地上，定睛一看，原來是只巨大的野棕熊。
未通靈智的畜生！
我被踹得心頭火起，正要給它放個什么一擊斃命的毒藥，突然一道白色身影從我面前閃過。
“阿悅，躲開！”
木澤同那野棕熊打了起來。
他法力尚未恢復，此刻全靠蠻力，只怕也不能在那畜生爪下討什么好。
我看得心驚膽戰，所幸他還是贏了。
我將那畜生的尸體拖到一邊，準備來年做個熊皮披風，回頭一看，見木澤那廝滿身帶血，頓時三魂去了五魄。
我立刻跑到他身邊，抓起他的手給他把脈，“你沒事吧？”
他連忙安慰我：“沒事，是那畜生的血。”
我忍無可忍，抬頭瞪了他一眼。
他一臉不明所以。
還好只是外傷，我松了口氣，讓他坐著休息，我去給他采藥。
我心里還是氣悶，其實我自己就能治服那只熊，哪里要他插手，還害他受傷了。
那邊木澤見我心情不佳，安慰道：“你不用擔心我……”
我大吼一聲：“誰擔心你了！”
話音剛落，我倆詭異地對視一眼，又雙雙移開目光，默契地沒再開口。
我偷偷看到他耳朵紅了。
誰擔心他了，神仙又不會死。
我盯著掌心被我掐斷的藥草，覺得自己的腦子也需要開一副藥。
如此又過了兩年。
第三年人間的秋天即將來臨的時候，我掐著手指算木澤還有多久恢復法力。
不知為何，我總有些惆悵，手里的雞腿都不香了。
我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那邊木澤以為我沒吃飽，默不作聲又給我烤了一條魚。
我正愁著，突然老槐樹傳音告訴我山中有異動。
未及我反應過來，一個清瘦矍鑠的老頭就從天而降。
那人見了我旁邊的木澤，口中直喊：“木澤神官，可讓我好找啊。”
這聲音，不正是我在天宮關緊閉時隔壁的濮渠仙君嘛！
老仙君不知怎么也認出了我，對我拱手笑道：“這是那天與我說話的小友吧？幸會幸會。”
我明了，濮渠仙君素來與草木打交道，這些樹妖做的陣法自然是攔不住他的。
原來他找下界尋木澤竟是因為天庭出了事。
卯日星官喝醉了酒，將濮渠仙君收藏的珍稀樹種當做蟲子吃了，他倆立時打了起來，偏濮渠仙君打不過，便氣沖沖要找木澤主持公道。
我聽完全程，覺得這……委實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但木澤不可能一直呆在云霧山，算算時間，他也是時候恢復法力了。
木澤準備和濮渠仙君一道走了，我十分憂愁，金黃的梧桐樹葉在我身旁落了滿地，讓我又萌生了去天宮禁地偷草藥的念頭。
但我還是很老實地沒去。
我讓木澤把我送去了天宮的藏書殿。
我想查探我的身世。
在此之前，我活了五百年，五百年渾渾噩噩，不知所求，便把自己修成了醫仙。
我從不在意自己的來歷。
但現在，我想知道，雖然也不知為何。
濮渠仙君臨走時告訴我，我身上有非常濃郁精純的草木之氣，是自發而出，不像是后天形成，也是因此，他才能一眼認出我。
或許，我是一棵樹？
但也不像啊。
山中年紀最大的老槐樹告訴我，我初到云霧山時，便是一副三歲嬰孩的模樣，那年山中樹木不知怎的長青不敗，人間的秋季卻長達九月。
老槐樹說，云霧山本是一座荒山，自我降落，山中便靈氣充沛，年深日久，才成為三界有名的仙山。
他說我是祥瑞，福澤深厚。
我也希望我是。
藏書殿藏書千千萬，我毫無頭緒，不知從何找起。
我深呼一口氣，在第九十九遍準備重振旗鼓，翻開手中的書時，藏書殿的大門突然被撞開。
“嘭——”
我嚇了一跳，抬眼便看到一團黑霧直沖面門。
魔氣！
天宮怎么會有魔氣這種東西，我來不及想這么多，便被這團黑霧追得四處躲閃，藏書殿的書架一排接一排被我碰倒。
“咻”的一聲，一道白色劍光當空穿過。
是木澤！
見他來了，我心有余悸退到一邊，這時卻看到周圍來了許多仙官，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怎么回事？”我找到其中有過一點交情的濮渠仙君問道。
濮渠仙君焉頭耷耳的，顯然不太愿意回答我。
一旁的小仙娥替我解惑。
原來濮渠仙君那顆珍稀樹種，是百年前在仙魔交界處所得，被卯日星官吃了，才看出是渡魔樹的種子，這種東西，非魔之物食之，即可成魔。
昴日星官神智不清，一路打到藏書殿來。他魔氣強盛，化為一只巨大的黑公雞，逢人便砍，木澤與他對抗，竟也只能打成平手。
突然眾仙官發出一陣唏噓聲，我瞪大眼睛，只見木澤竟借了白澤的實體，化為一只額生兩角，背有六翅，通體如玉的神獸。
如此，勝負已分，眾仙官齊齊松了一口氣，我卻暗自焦急，借神獸實體，木澤魂魄不全，怎么受得住，要是……
那黑雞受重創，吐出渡魔樹的種子，立刻縮回原形。
藏書殿的魔氣隨之消散。
我眼也不眨地盯著木澤，看他又變回神官形態，只是身體逐漸透明，法力不支從半空墜落。
我忘了自己不會武功，想也不想飛上去接住他。
那一刻，千萬條樹枝交錯伸展，金黃的樹葉紛紛揚揚漫天飄落。
我終于知道我是什么了。
我是梧桐。
準確來說，是棵萬年梧桐。
我生長于極西之地，那時世上最福澤深厚的地方。
那是神界。
世人常說神仙神仙，其實這兩者本不是一體，神是神，仙是仙，神界，比仙界還要高出一截，多少仙家擠破了腦袋也進不去。
而我，是那里的一棵樹。
人間至圣至祥之物鳳凰棲于我的枝上，上古神獸白澤常臥于我的樹葉上休眠。
如此，我得了鳳凰的一點精氣，通靈智，有了靈識。
有一日，白澤折了我的樹枝，要拿去點化一個魂魄不全的小神官。
我大怒，一氣之下從神界跳到仙界。
神體離根，我元氣受損，又滾下了云霧山，化做一個三歲嬰孩的模樣。
我果真是祥瑞，云霧山自那時起受我靈力滋養，才得如今之繁盛。
可能是掉下來的時候傷了腦子，我忘了這些前塵往事，但想起來的那一刻，我第一念頭卻是：萬年的梧桐樹，也配得上神獸血脈了吧。
但現在，神獸血脈在我懷中奄奄一息，就快沒了。
白澤威力巨大，木澤以一魂一魄強承神獸之體，現在儼然是一副魂飛魄散之態。
“別哭，阿悅。”木澤勉力笑著，伸手替我擦臉上的淚珠。
我不知何時哭了，還哭得難看極了。
他說：“我本就在六道輪回之外，能得與你相處的那幾年，是我畢生之幸。”
是了，他若死了，連輪回都入不了。
我實在忍不住，大吼一聲：“你閉嘴！我是醫仙，救不救得了我說了算！”
我緊緊抱著他，回頭沖眾仙官大喊：“濮渠仙君呢？您老的云歇草還有沒有啊？！”
那邊仙官們看得淚眼婆娑，聽我叫喚，忙不迭將濮渠仙君推了出來。
“有、有的。”他打著哭嗝兒，連連點頭，“老朽還能種。”
我想起醫書古籍中還提道：云歇草，世間罕見，可醫百毒，有凝魂固體，安魂養魄之效。
我活了萬年，就喜歡了這么一個魂魄不全的小神官。
我就不信，我救不了他。
后來，我將木澤的魂魄安置在了天宮禁地，那里有濮渠仙君種的大片云歇草。
他的魂魄終于穩定下來。
思及白澤神獸當年的做法，我咬咬牙，從我身上靈力最聚集之處折了一根樹枝。
木澤身上那股我十分熟悉的氣息，正是源于白澤當年從我這折的那根梧桐枝。
我又央卯日星官去替我取靜池之水。
他承木澤救命之恩，自然滿口答應。
天宮禁地不比云霧山好玩，閑極無聊之時，便只能看著濮渠仙君掐著一只公雞的脖子滿地跑。
反正現今也沒人管著這處地方了。
如今萬事具備，只待他醒來。
等他清醒，我要和他好好算算折我兩根樹枝的仇。
真是作孽，萬年前折他手上，萬年后還要我自斷梧桐枝。
但我要守著他。
生生世世。
文 / 林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