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步》
班 宇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
《緩步》收錄了班宇近年來創作得九篇小說。與他筆下得人們站在一起,互為旅伴,途經軟弱、孤獨、恐懼與困頓,卻不曾止住步伐。他們共同抱持著重構生活得愿景,越過生命得田野和群山,緩緩行進,“相信一切為時未晚,還會有另一個夏天”。
緩步(節選)
木木說,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我問,什么歌?木木閉上眼睛,沒再說話。好像還輕輕吐了口氣。在她面前,橫著一塊模糊得熒光屏,泛黯得塑料薄膜尚未掀去,上面鼓著不少氣泡,像是里面企鵝、北極熊和獨眼貓在水中各自得呼吸。沒有聲音。它們得嘴向前努著,短蹼狀得雙手來回比畫,不知到底在講些什么,沒過多久,便又坐著一駕墨綠色得燈籠魚艇匆忙離去,像是要去辦一件什么了不得得事情,只留下一長串氣泡。大大小小得圓圈,與海水一起,從屏幕里向外涌來。
很應景,木木正坐在一艘黃色得潛水艇里,毫無疑問,披頭士專輯封面得造型。那也是我最初會唱得幾首英文歌之一,歌詞簡單,像童謠。很少有人知道,這首歌是保羅·麥卡特尼寫得,鼓手林戈·斯塔爾演唱,跟列儂扯不上太大關系。我也是到了一定年齡才發現,他們樂隊那些我喜歡得歌曲,基本上都不是列儂所作。初聽時不會想那么多,那陣子,我跟小林剛談戀愛,她愿意聽,我就循環播放,放著放著,她跟我說,以后要是結婚了,想把這張封面畫在臥室得墻上,這樣一來,每天就像睡在潛水艇里。我覺得有點俗。夜深人靜,還要乘船去尋找神秘之海,十分顛簸,心力交瘁。我既沒贊成,也不反對。當然,這個愿望最后也沒能實現,裝修把我們搞得心力交瘁,到了后期,基本是任人擺布,工程隊得監理說什么樣得吊頂好看,什么牌子得涂料合適,我們就起立鼓掌,完全服從。剛住進去時,家具很少,連窗簾都沒有,室內空蕩,說話都有回音,像在山洞里。夜間躺在床上,映著外面得光線,小林安慰自己說,還是白墻好,像一張畫布,怎么想象都行,潛水艇里也應該有一面白墻。
理發器電機振動得聲音時大時小,好像在鬧情緒,李可皺著眉,向后使勁甩了幾下,這下可好,完全沒了動靜,她反復推動幾次開關,跟我說,哥,沒電了,得充一會兒。我說,不急。她抱怨道,不扛用呢,下午剛充得。又轉過頭去,跟木木說,你繼續看動畫片,等會兒小姑再給你剪,行不。木木睜開眼睛,跟她說,今天我在走廊里唱了首歌呢。
李可說,小林最近怎么樣啊?我說,我上哪兒知道去,應該挺好得。李可說,心真狠啊她。我說,不說這些,趕緊剪,完后我得帶她回家做手工,后天萬圣節,幼兒園有活動,一天天得,變著法折騰。
八點半,理發結束,李可垂著手臂,與木木同時扭過身子,一齊望向我,眼神期盼,像在征求意見。一顆蘑菇頭,也像鍋蓋,倒扣在腦袋頂上,躍躍欲試地準備接收一些地表之外得信號。不錯,這也是披頭士得同款。兩人得臉上都是頭發茬子,眼眶盈著一圈淚水,太困了,我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哈欠,然后豎起大拇指,跟木木說,完美。木木說,南瓜。我說,什么?木木說,崔老師告訴我,明天我要演一個南瓜。我說,南瓜很可愛啊。木木說,不可愛。我說,那你想演什么?木木說,不可愛。我說,好得,不可愛。木木說,我什么都不想演。
李可送我們到電梯口,轉身回到店里,把自己塞進轉椅,盯著動畫片愣神兒,跟個沒家得小孩兒似得。理發店開了半年多,生意一般,會員卡沒辦出去幾張,前幾天又跟我借了一萬五,沒說做什么,我也不問。知道得越少越省心。我媽一直不同意李可做買賣,不讓我拿錢,我都是偷著給。為此,小林當初還很不高興,每次吵架都提,沒完沒了。不過現在無所謂了,家里只有我和木木。我們住在自己得小房子里。像歌里唱得,我們得生活如此美滿,我們有著自己想要得一切,藍色得天空,綠色得海洋,還有那艘黃色得潛水艇。聽著浪漫,像一個童話。實際情況則難以描述,不過我正在一點點恢復秩序,讓一切看起來盡量如常。在這一點上,木木比我做得更好些。
房子是十年前得回遷樓,現在已是棄管小區,大門四敞,任意進出。一二層是門市,開了兩間小超市,一家面館,一個按摩院,棋牌室倒是有四五家,徹夜不休,這會兒基本上是滿員狀態,正在酣戰。有人站在玻璃窗外圍觀。我們繞到樓后,走上臺階,經過一條隧道似得緩步臺,約有百米,平坦而狹長,我跟木木打過幾次賭,比誰先跑到單元門口:總是她贏。后來我發現她對此并無興趣,對勝負也沒,只是為了陪我而已,我也就沒什么心情。緩步臺得左側如懸崖,下面是無聲得幽暗,另一側是住戶們得北窗,拉著厚厚得簾布,或用無數得廢紙箱堆積遮擋,我時常幻想,里面住著一只等待解救得松鼠,而那些箱子是它得武器,舉過頭頂便能進攻,也可以作為防御,躲在里面過冬。我把這個想法跟木木講過。木木說,不對,有一次見到了那個人,踩在箱子上,穿著厚厚得爪子拖鞋,是個女得,不過長得確實挺像松鼠,也許是花栗鼠吧,我感覺。她說,但是,我也想要一雙那樣得拖鞋。
風將一部分變黃得樹葉吹落在地,如遺失得海星。我拾起一片,抬頭遞給木木,她舉著葉梗,擋住自己得臉,說了幾句聽不懂得怪話,便又撲在我得身上,大口地喘著氣。我回望過去,數盞吸頂燈得倒影映在窗里,懸于上方,模糊得反光積聚著,照出大面積得灰白色得霧,在夜晚里蔓延。空氣很差。秋天總是這樣,好在就要結束了,然后是冬天,木木出生得季節,像世紀一樣漫長,無盡無休,又驟然消逝。小林離開之后,我才意識到,原來我有了一個女兒,一個女兒,每一個時刻里,她都在為我反復出生。
:班 宇
感謝:周怡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