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水映寒
01
這里很陰沉,很灰暗,即使周圍長滿挺拔蔥翠的修竹,即使竹林中小亭翼然,石桌上的茶杯里還冒著裊裊熱氣,依然無法消除她心頭壓抑的恐怖陰郁。
這里是地府,理所當然是這般陰森恐怖。但,黃泉路呢?鬼門關呢?奈何橋呢?鬼差呢?赫連瑤華呢?在哪里?在哪里?
慕娉婷慌亂地四處張望,除了翠竹還是翠竹,壓根沒有馬鳴峰說的什么黃泉路,也看不到一個鬼差,更加看不到赫連瑤華的影子。
右手腕上的紅繩驀地緊了緊,緩緩綻放一抹瑩紅的光,隨即消散。馬鳴峰說,當紅繩發光表示瑤華就在她附近,她只要找到他,將紅繩的另一端綁在他左手腕上,紅繩就能帶著他與她一起回去。
可是,可是,瑤華在哪里?她看不到他啊!
她急亂地在竹林中穿梭,不在乎鋒利如刀刃的竹葉在她嬌嫩的肌膚上劃開一道又一道血口子。照馬鳴峰的說法,這里是黃泉地府,她就算受傷,也只是靈魂受傷,她現在不在她的肉體里,感覺不到疼痛。但為什么她的心一直在疼?好像被人活生生地揪出一塊肉,傷口無法痊愈,鈍鈍的痛感布滿全身,讓她無法自持地一直掉眼淚。
赫連瑤華毫無生氣地躺在床上的樣子又浮現在她眼前。他的臉瘦削,不,說瘦削都太客氣了,那根本就只是一張皮包著的骨頭而已,常年的病痛折磨的他臉色灰白,而此刻更透著一股死氣,那雙黝黑深沉的眼緊閉著,她無法看見他每次見到她時涌上來的笑意。他的唇角卻帶著一抹淡笑,極淡極淡,淡得滿眼都是淚水的她差一點就沒看見。
丫頭說少爺撐著最后一口氣等著她,聽到屋外響起她“咚咚咚”又慌又亂的腳步聲才終于撐不下去了。
是因為知道她到了,才笑的嗎?哼,赫連瑤華,不記得她最記恨最小心眼的嗎?竟敢不等到看她一眼才走,這筆賬,即使追到黃泉地府她也要跟他算!
眼前越來越模糊,娉婷揮袖胡亂擦拭掉淚水,使勁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通往黃泉的路,卻發現眼前的竹林小亭竟然消失不見了,一條長長的、望不到盡頭的黑暗之路出現在她眼前。
黃泉路?
盈綠之火聚集之處顯示出一座黑色的拱橋,一端看不到盡頭,一端聚集著等待過橋的靈魂。
奈何橋?
使勁眨了眨眼,娉婷屏住呼吸。馬鳴峰說瑤華剛剛斷氣,應該還在黃泉路上,但這條黑路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難道瑤華已經喝了孟婆湯過了奈何橋?
疼痛的心慌亂無措,腕間的紅繩如火般灼燙,縮進她的皮肉里。天就要亮了,她必須得離開,再找不到瑤華,她就會永遠找不到他了。
鼻子又開始發酸,淚水又開始聚集。她使勁搖頭,任眼眸里的淚花飛濺,耳畔卻聽到一聲小小小小的嘆息,帶著她再熟悉不過的心疼。
是瑤華!
仗著馬鳴峰的隱身符,她放肆大膽地在魂魄中穿梭,直到對上一雙深沉的眼眸……
02
“赫連瑤華!”
嘹亮而中氣十足的叫聲從赫連府門口一路穿堂過院直達后院廂房,同時一個火紅的身影如風一般竄進來,卷起一地昨夜雨疏風驟下的落葉。
對于這個急驚風,赫連府里所有人都已經見怪不怪了,大家安分地做著自己的事,連抬頭看一眼都沒有。
只在后院廂房里,倚靠在窗前軟榻上的男子聽見這聲音后,瘦削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淺笑,回頭吩咐貼身婢女:“阿碧,將點心拿過來吧。”這么早就跑來,娉婷肯定沒顧上吃早飯。
想象著慕娉婷臉上的興奮與急切,他的笑容慢慢變得苦澀。他自幼體弱,大夫斷言他活不過弱冠,十六歲那年他差一點就離世,真的只差一點點,是娉婷將他救回來的。她以為他不記得,卻不知他并未喝下孟婆湯,她闖進地府做出那樣驚天動地的事情,他一點一滴可是記得非常清楚。
“赫連瑤華,你看我給你帶什么好東西來了?”人還未跨進他的房間,她不同于一般姑娘家的嘹亮大嗓門就已經先響起,還有她又重又急的腳步聲。
他嘆息,很想問她為了這次的“好東西”又做了什么事情。但目光觸及她燦爛期盼的笑臉,他終于將嘆息吞下,溢出輕笑,問道:“什么好東西?”
抿唇神秘地笑著,慕娉婷雙手背在身后,一副要吊足他胃口后才揭曉謎底的調皮樣,卻在他微微挑眉笑覷她時,粉頰上掠過一抹緋紅,垂下眼瞼打開手上鑲著金邊的錦盒,語氣是藏不住的開心:“是雪虎膽。據說雪虎生長在極北酷寒之地,兇狠異常,尋常人根本無法抓到,是不是很難得?”食之則能祛病強身,延年益壽,最適合他服用了。
“很難得。”赫連瑤華目光微微瞟過錦盒內散發出蒙蒙白霧的東西,再轉向她晶亮的眼眸,“怎么弄到的?”這么稀世難得的奇珍,不管是去獵雪虎抑或是搶雪虎膽,都是極其危險之事,她到底有沒有將他的叮嚀與囑咐放在心上?
她興奮的小臉微微露出尷尬,隨即不當回事地一甩頭,笑得越加燦爛:“哎呀,不管怎么弄到的,反正現在這寶貝在我們手上了。我已經通知馬鳴峰要他馬上趕過來了,他有辦法將雪虎膽制成湯藥,對你的身體很好的。”轉身吩咐阿碧將錦盒藏好。
他搖頭嘆氣,取過棗泥糕遞到她唇邊,“這些天沒見到你,出門游玩了嗎?”
她咀嚼的動作微微一頓,隨即笑了:“是啊,我去了趟泰山看日出,好奇特的景觀呢。等你身體好了,我們一起去看。”
泰山?據聞漠北進貢給朝廷的稀世奇珍在山東境內被截,是她干的吧?他濃密好看的眉就微微皺了起來,因瘦削與蒼白而更顯得黑亮的大眼透出滿滿的不贊成,想責問,卻不忍出口,最后也只化為一聲嘆息。
這樣破碎的身體,自有記憶起就躺在床上,每天比照三餐的湯藥,補藥吃得比米飯還要多,即便如此,他依然無力走出這扇房門,她卻始終執著地為他訪遍名醫,尋遍各式靈藥,毫不在意自身安危,他,好憂心啊。
“好,以后一起去看。”貪念她臉上的笑,他許下不可能做到的承諾,“還有,鳴峰是修行者,你不要每次都麻煩他,會打擾他的修行。”
“哪會?”她大咧咧地坐在桌子邊,抱著整盤的點心吃得不亦樂乎,“佛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找他來救你,是在為他積功德呢,他應該感激我才對。”
送活人魂魄下地府,搶走地府魂魄,阻止鬼差拘走他的魂魄,樣樣都是違背天意阻礙修行的,她哪里是在幫鳴峰積功德?赫連瑤華默然,暗自決定要修更多橋,鋪更多路,救濟更多的窮人。
“對了,鳴峰給你的古玉還戴著嗎?”咽下滿嘴的糕點,慕娉婷想起另一件大事。
他點頭,自領口掏出馬鳴峰送的古玉,原本盛放的血紅熒光如今只剩下淡淡一圈薄光,仿佛隨時都會消逝不見,就如他的生命一般。
她沾滿糕屑的手胡亂在身上擦了擦,小心翼翼地自隨身香囊中取出一塊玉,再小心翼翼地戴到他脖子上,然后取下舊的那塊放進香囊,看著新玉在他胸口的熒光灼灼,才放心笑道:“幸好我記得去泰山之前順路去了趟龍虎山,要是熒光沒了,事情可就大條了。”
這古玉是馬鳴峰施過法的,用以保住他的魂魄,不許鬼差拘了去。一旦熒光消逝,他的魂魄失去保護就會被拘走。馬鳴峰與她都沒有再下一次地府要人的把握。
泰山在東,龍虎山在西,哪里順路?再次在心里默然,赫連瑤華伸手拂去她唇邊沾著的糕屑。她總是這樣,對他的事記得牢牢的,從不在意自身。十八歲的大姑娘了,不懂琴棋書畫,只會舞刀弄劍,練就一身好武藝;不會女工刺繡,卻結交了一批江湖草莽、綠林豪雄,只為了方便結伙搶劫各類靈藥補品。
她,甚至連打理自己都不會。就像現在,如絲緞般柔滑的青絲胡亂地挽在腦后,不是墮云髻,不是流云梳,更不是時下流行的百花攢,還有幾縷未挽住的發絲調皮的蜷縮在她脖子處,卻意外地呈現出一派風情萬種的慵懶模樣。
感覺心緒浮動起來,放在她唇邊的手指也有轉向她粉櫻唇瓣的趨勢,他趕緊收回手掌,取過一旁幾上的象牙梳,垂眸笑道:“連發髻都梳不好,哪里像個姑娘家?”
她乖順地轉身蹲坐在他身前,任他將她的發絲打散,重新梳理,唇畔的笑心滿意足:“像男人才好呢。”力氣大,體質好,功夫也能練得更好,搶劫起來也會更加方便順暢。
但,像男人的話,就不能偷偷看他了吧?她眼眸不敢亂瞟,臉頰卻熱騰騰地燒了起來。
她的青絲柔軟順滑,透出健康黑亮的光澤,越加襯得他雙手慘白猙獰。他的手,好白,好瘦,薄皮下的骨頭分明,好像再稍微一使勁,那些細弱的骨頭就會破皮而出似的。因瘦削而更顯黑亮的眸猛然一縮,他慌亂而急切的將雙手藏進衣襟內,示意阿碧給她梳頭。
“聽說城里所有媒婆都視你為最大挑戰呢。”端過溫熱的參茶啜飲,掩飾嘴角不自覺流露的苦澀。
慕府九小姐貌若春花,年已十八卻依然待字閨中,如能做成這樁大媒,肯定能在媒婆界揚眉吐氣,傲視群媒婆。阿碧說甚至有人開盤下注賭城東的王媒婆勝還是城西的李媒婆技高一籌。他聽到時只是一笑置之,心里卻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
他與她從小一起長大,她的心意他不是不懂,但他不能。這樣的身體,是否能順利看到明早的日出都無法確定,又怎么能拖累她?
慕娉婷狠狠咬了下自己的嘴唇,才溢出爽朗不在意的笑:“那她們注定會失敗,我通殺!”起身奪過阿碧手上的梳子,無視瑤華與阿碧不贊同的目光,三兩下就將長發給挽在腦后,依然只是胡亂地扎成一團,沒有任何形狀。
“你不是說我不像姑娘家嗎?哪個男人會取個不像姑娘家的妻子呢?”每次見到他總會說起她的終生大事,她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似乎不太明白她的執拗。
他搖頭失笑:“總有不在意的吧。”就好比他。只要看見她充滿活力的笑,他就心滿意足,即使她永遠不懂安靜不懂矜持,他也毫不在乎。
她燦亮的眼眸骨碌碌地轉著,活潑而調皮,側頭咬著嘴角笑:“你說你自己嗎?”
“……鳴峰。”差一點他就承認了。幸好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在腦海中盤旋。
她仰首啐了一聲,臉上是燦爛而略帶嘲弄的笑,掩飾了心底的失望與難過。
“馬鳴峰是修行之人呢,動妄念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你這么恨他嗎?”
“……”這回他沉默了。
而她也只是淡淡地笑著,原先燦亮充滿活力的眼眸轉望向窗外的姹紫嫣紅,輕顫的睫毛下,有晶瑩的水花一點一點地盈出。
他知道自己傷了她,但他依然硬起心腸不出聲安慰她,任盈滿心房的痛楚撕扯著他的每一寸皮肉。
他,不能拖累了她……
03
馬鳴峰如期而至,卻帶來了最壞的消息。
“地府已知娉婷闖地府帶走瑤華魂魄,派出文武雙判帶領大批鬼差前來拘領,血玉中的古魂與法術也無法抵擋文武雙判了。”而這一次,恐怕連他自己也要受到懲罰,無法幫助他們了。
馬鳴峰一襲絳色袍服,有著筆挺頎長的瘦削身形,清俊的臉龐是修行者特有的清冷,微帶著朦朦瑩光,是修行有一定成就的表現。但此刻,他緊蹙的濃眉表明了事情的棘手。
原本坐在窗前小塌上吃著糕餅的慕娉婷猛然愣住,咀嚼到一半的糕點就這么從她大張的嘴巴里滾落下來,臟了她才換上的新襦裙。
赫連瑤華淡笑搖頭,似乎沒聽見馬鳴峰的話,只是掏出絲帕細細地將她的唇角擦拭干凈,再小心地擦著她的裙子。這條粉櫻色的新襦裙是他吩咐阿碧去準備的,款式是時下最流行的,顏色是他堅持的,穿在她身上襯著她粉櫻的唇,粉櫻的頰,美麗得驚人。
“瑤華,我們走!”她攫住他瘦骨嶙峋的腕,猛然起身,打翻了小幾上的糕點及裝著雪虎膽的錦盒,“走得遠遠的,讓鬼差永遠找不到你!”她是真的慌了,所以沒注意到自己的力道過大,扯得赫連瑤華晃倒在軟塌上,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去。
馬鳴峰與阿碧一起沖過來扶他,慕娉婷更快地矮身,以自己的身體墊在他身下,不讓他摔疼。她緊咬著唇瓣,逐漸轉紅的雙眸中是滿滿的害怕與說不出口的歉疚。
“閻王要人三更死,絕不留人到五更。這世上有什么地方是鬼差找不到的?”右手按在赫連瑤華胸口運功替他順氣,馬鳴峰的表情與他的聲音一樣清冷,“瑤華能借著古玉中的魂魄躲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這些古玉均有千年,其中均蘊藏了極兇極惡的魂魄,令一般鬼差不敢靠近,再由他施法將魂魄鎮住,使之不傷害赫連瑤華。但如今地府派出的是文武雙判,擁有連天神都不敢隨意招惹的法力,古玉中的魂魄根本無法抵抗。
“那,那要怎么辦?”慕娉婷依然緊緊抓著赫連瑤華的手,一直帶笑的臉上是滿滿的無助與惶急,她問的是馬鳴峰,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盯著赫連瑤華看。
緩過氣來,赫連瑤華臉上微微帶了點血色,朝她露出安撫的笑:“生死有命,太過強求必不是好事,你何必太在意?”
“我就是要強求!”盯著他,她咬牙說得堅定,“就算再下一次地府,我也一定要強求!”他還沒有說過他喜歡她,他還沒有陪她一起去逛過街市,沒有陪她一起看過日出,她不允許他就這么離開!
“娉婷!”她的執拗讓他有些心慌,語氣不自覺地重了,“你還有大好的人生,何必一再做違逆倫常之事?”既有地府,那么人間功過也必定如傳說中一般記載在生死薄上,娉婷因他,已有過錯,必不能再有下次。否則,他即便是修再多橋,鋪再多路,也于事無補。
“沒有你的人生有何意義?”沒有他陪著,她也沒有活下去的意義,“你死了,我跟你一起!”
“娉婷!”她的話情意太深,他一時氣岔,幾乎將肺都給咳了出來,卻急慌地想要阻止她,“你……你胡說什么?”與他一起……死?他還是連累到她了嗎?
咬牙,他轉開眸光,咬牙說出自己連想都未想過的狠話:“你的人生與我何干?生死同穴這種事還輪不到你來做!”見她依然倔強地咬唇盯著他,他扯過阿碧的手腕,打落她手上捧著的參茶碗,“就算阿碧陪葬,也比你強!”阿碧是他的貼身丫頭,自小服侍在他身邊,主仆情誼深厚,要她陪葬也無不可。
馬鳴峰訝異地挑眉,阿碧則面無表情地彎腰收拾著滿地狼藉,而慕娉婷瞬間刷白了臉,卻依然死死地盯著他,良久之后才緩緩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伸出右手,腕上紅繩殘舊不堪,“沒有我的允許,你以為,她可以陪葬嗎?”有馬鳴峰在,有這條紅繩在,她大可以再下一次地府拉他回來,即使她會因此而遭受天譴,因此而下十八層地獄,但,有什么關系?
不理他的驚訝,無視馬鳴峰的不贊成,更無視阿碧的存在,慕娉婷俯身拾起地上的錦盒,轉身離開。
“我錯了嗎?”望著她的背影,赫連瑤華嘆息。
慕府與赫連府為世交,慕家多位小姐婚配于赫連府表親,他自是對慕府了解甚多。慕老爺性好漁色,家中姬妾眾多,兒女也多,娉婷雖為慕府九小姐,母親卻只是身份卑微的奴婢,自出生之日起就不受慕老爺喜愛,在家中處處受氣,受人冷眼。在慕府其他少爺小姐對他這個病秧子連敷衍都懶的時候,她兜著滿裙裾的花草來與他斗草,給他講他從未去過的集市是什么樣子,跟他說她大哥是怎么欺負府里的丫頭,與他一起分享廚娘偷偷塞給她的糕點,在他發病吐血的時候她甚至去偷了她爹珍藏的千年人參來給他補身……
他以為只要他掩飾好自己的心,只要他不開口娶她過門,他便不會連累到她,他便能一直享有她的關心直到他死,在死之前他會拜托爹收她做干女兒,為她尋一門好親事,找個好婆家,讓她幸福快樂地過完一生。他知道他很自私,但他真的怕了病中的孤寂與惶恐,有她陪著,真好。
但,他還是錯了嗎?
“說她執著,我又何嘗不執著?明知道會連累到她,卻還自私地想要她陪,撐著這病弱的身體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氣,真的……錯了啊。”搖頭,他笑得苦澀,自責,唇畔卻也有著掩不住的甜蜜,“奈何橋頭,我原本不打算認出她,可她的淚水灑落在我膚上,卻火灼般痛,她的心必定也是這般疼痛著的。終究,我舍不下她……”舍不下,隨了她一起回陽,卻終究是拗不過天意,而這一回,她的不舍更甚,他卻已無再次回陽的可能。
終究,他還是做錯了。
馬鳴峰深黝的目光緩緩,微微斂起的眸泄露了某種不應有的情緒:“錯?何錯之有呢?”遇到赫連瑤華與慕娉婷,泄了天機,動了妄念,事情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到底是誰的錯呢?
04
“這一回,我真的救不回他了是嗎?”赫連府的蓮池旁,娉婷危險地坐在白玉石的欄桿上,撫著手腕上的紅繩,望著滿池的蓮荷說得幽幽。
這紅繩,在地府時她將它系在了瑤華的左腕,但他回魂之后手腕上卻沒有紅繩,在那一刻她就有預感她再也不能憑借紅繩下地府救他了。但,要她眼睜睜地看著他離開她,她怎么能夠做到?
在她身后,馬鳴峰迎風而立,滿池的河風吹起他絳色衣袂與墨黑發絲,竟給人飄然仙去的錯覺。恍若未聽見她的低語,他苦澀地低問:“過分地執著于你于他都非好事,何必呢?”
她低笑,卻只讓人覺得滿滿的心酸與悲痛:“你是說我與他并無姻緣紅線?”
與馬鳴峰的相識是意外,卻讓她欣喜。馬鳴峰師承龍虎山居士,通鬼神,懂陰陽,曉醫理,理所當然地被她拉了來救治瑤華。在瑤華十六歲命盡時,她傷心欲絕,吐血數次,他萬般不忍,不得已才告訴她可以讓她下地府去拉回瑤華的魂魄,但也同時告知她,她與瑤華并無姻緣,今生今世不能共結連理,而一旦她下了地府,生死薄上必會記上一筆,日后百年歸老之后須在地府受盡苦罰方得轉世。她當時心里雖苦澀,卻依然毅然決然地點頭下了地府。
有無姻緣不重要,她在意的,只是他活著陪在她身邊。
“何苦呢?你這般強求,他必不能安心,即使在地府,也只是多受心魔之苦,何苦呢?”
她依然在笑,卻有豆大的淚珠滑落臉頰,滴落在水面,有錦鯉游過來啄食,以為那是美味的糧食。
“何苦?我這一輩子中所有的溫暖與快樂都是他給的,擁有過之后卻告訴我那些只是夢幻,我的生活依然是冰冷無情的空白,你要我如何不執著?”從懂事起,她記得的第一張臉不是父親,不是母親,而是赫連瑤華。父親壓根不記得她的存在,記得也不在意。大娘容不下她,二娘見到她就皺眉打罵,三娘當她是毽子,見到就踢一腳,兄長們無視他,姐妹們拿她當出氣桶,連母親也不敢將她留在身邊。在慕府,她甚至連個丫頭都不如,生死無人過問,幾次因打罵受傷差點沒命。
那一日,姐姐們去赫連府做客,帶了她去當丫鬟使喚。她看到他獨自一人坐在后院廂房的窗子旁,每個從窗口走過的人都會給他一個笑,卻無視他渴望有人陪的目光,她的心就疼了起來,學著丫鬟姐姐摘了滿裙子的花去找他斗草,然后他笑了,笑得真好看,笑得她的心又疼又暖。她想能守著這樣的笑容,即使被打被罵的滿身傷痕也無所謂了吧。
他說臭丫頭死丫頭不是名字,我給你取一個吧,就叫娉婷,裊娜娉婷,天姿國色。她不明白娉婷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什么是天姿國色,只是他當時的笑好燦爛,好寵溺,好像她是他的寶貝一樣,所以她點頭:“好,就叫娉婷,慕娉婷。”然后他吩咐丫頭給她梳頭,給她買新的襦裙,給她買各種新奇好吃的糕點,教她讀書,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每次她被兄姐弟妹們欺負了,他總是心疼地將她摟在懷里,笑著安慰她:“娉婷不哭,你哭了我會心疼的。”在她被大哥踢斷脛骨被二哥踹斷胸骨時,他氣得幾欲暈厥,卻依然強撐著請了大夫來治她,末了還請了師父教她武藝。他說她受傷比他自己發病還要來的疼痛數倍……
只有在他身邊,她才能感受到被人疼愛的滋味,她才能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她不是孤單一個人,叫她怎么能不執著?
早知道會是這樣的回答,馬鳴峰再次苦笑,垂下眼瞼掩飾眼底的受傷,卻在目光掠過她手腕時愣住,那是……
他再看向自己修長的左手,如朗星般的眉逐漸緊皺,猛地握拳,咬牙抬眸看向身旁的慕娉婷。
“瑤華對我來說,就好像是在汪洋大海中的一根浮木,因了他我才能活到今日,如果浮木沉了,你認為我還能活命嗎?”說這話的時候,她唇畔的笑溫暖而堅定,壓根沒有察覺他的異常。
“縱使你此生與他有緣無分?縱使他回魂之后娶了別人你也不后悔?”緊蹙的眉讓清冷的容顏染上一抹塵俗,他目光復雜。
笑容微微凝滯,她側頭看著腳下的魚慌亂地四散游開,隨即又笑了:“生死有命,姻緣天定。人的一生,能執著得了那么多嗎?”能求得他與她活在同個世間,她此生愿已足。若后半世須強忍著傷心看著他的笑顏,她也無怨悔,就當是對她過分執著的懲罰吧。
她每說一個字,他的眉便蹙緊一分。垂下的瞳眸似乎見到了某些他不愿意見到的事,卻又無力改變。
或者說,他無心改變?
深吸口氣,慕娉婷跳下圍欄站定在他面前,先前臉上的愁緒憂慮在這一刻竟被她掩藏至深處,不露半分痕跡。
“為了瑤華一再打擾你修行,對不住了。這一次我想應該是我與瑤華自己去面對的時候了,你還是趕快回龍虎山吧。”遲疑了片刻,她將手上一直緊抓著的錦盒遞給他,笑得凄婉,“這雪虎膽瑤華用不著了,你拿著,若日后能以之救人,也算……也算是為我和瑤華積點功德。”這一生她有太多罪孽,如現在開始積陰德,入了地府,是否能常伴瑤華左右?即使刀山火海,十八層地獄,有瑤華陪著,也如在赫連府一般愜意舒適吧?
不待他回答,她帶著淺淺的笑轉身離開,步履輕快,卻帶著某種決絕與毅然。
默默看著她的背影,馬鳴峰的眉越皺越緊,臉上神色不明。他曾經推算過她的命盤,她與赫連瑤華今生無緣。赫連瑤華命定早夭,無妻無子。慕娉婷雖童年受盡苦難,卻覓得如意郎君,一生和順美滿直至八十,兒孫滿堂,無疾而終。原本毫無瓜葛的兩個人如今卻糾葛不清,他竟然在赫連瑤華的尾指見到了月老紅線,雖然隱隱綽綽不甚清晰,卻已足夠讓他驚詫。而娉婷指尖的紅線也開始變得模糊,而她腕間那條他系上的紅繩,她自地府回來后就該變為普通的紅繩,如今卻隱隱泛出紅光,似乎牽系著什么……
他猛然仰首望天,不敢相信自己心中的想法。
因為,紅繩那端牽系的……是赫連瑤華!
05
今夜,無月無星,連蟲鳴狗吠聲亦無。赫連瑤華一向燈火通明的臥房也僅只燃了一盞小小的油燈,襯著滿府的寂靜與清冷,無端讓人萌生出一份茫然與懼怕。
將赫連瑤華扶上床躺好,為他蓋妥錦被,娉婷轉頭看向未關的窗欞,低低道:“應該就是今晚了吧?”才入夜,滿府的人便都如吃了蒙汗藥般睡死過去,連一向警醒少眠的阿碧也趴在小幾上睡著了,卻唯有她與瑤華清醒,著實古怪又詭異。
“娉婷……”握著她的手,他只是嘆息。如今這般情景,即使他將她趕離赫連府也無濟于事了,“都是我害了你……”
一根纖指抵在他單薄的唇上,止住了他未出口的歉疚。她唇畔溢著輕而美的笑,滿足得仿佛他們等待的不是鬼差,而是一場即將到來的婚禮。
“是我心甘情愿的,與你無干。你不會知道,能陪在你身邊,對我是多么大的快樂。”閉上眼,她輕輕地倚在他胸口,宛如一只乖順的貓。
心頭暖暖的,疼疼的,卻又輕快得好像有泡泡要冒出來,瑤華吞下了要溢出口的哽噎,伸手攬住她的肩。在這一刻,他毫無保留地釋放了自己心里的幸福與渴望。
“你也不會知道,有你陪著,對我來說,是多么大的幸福。”原本,他已經厭倦了這副破爛的身體,每一天都在等待著死亡,卻因為遇見她,讓他第一次慶幸自己還能靠著這副身體活著。
她一震,不敢置信地抬頭,對上他深邃黑沉的眸,也對上他毫不掩飾對她的情感的眼,淚水涌上眼眸,她卻綻開一朵笑花。
“我以為……這輩子都不會聽到這句話……”她沒忘記,他與她,有緣無分。但此刻,能聽到他說這句話,她此生真的再無遺憾,再無遺憾。
“瑤華,瑤華,瑤華,我好喜歡你,好喜歡你……”她實在太高興,說得語無倫次,但此刻,也無人在意。
他含笑攬下她的頭,在冰涼的薄唇印上她如櫻般美麗溫軟的唇瓣時,將最美的告白哺喂進她的唇,她的心。
“我愛你,娉婷。”
這一刻,一切圓滿,美好得讓人不忍心破壞。但就有那不識趣的,連敲門也沒有,直接闖進來,丟下一句不冷不熱的嘲諷:“生死關頭,你們還有興致卿卿我我,佩服!”
慌亂抬起的兩張臉通紅一片,慕娉婷咬唇嗔怒的瞪著來人,若不是他曾多次救過赫連瑤華,而她也非他的對手,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一腳將他踢出門去。
反倒是赫連瑤華,雖尷尬,雖難堪,卻依然噙著得體的笑向來人打招呼:“鳴峰兄,我以為你已經回龍虎山了。”而他,也應該知道他們此刻等待的是誰。
黑沉而復雜的目光緩緩在他們兩人臉上掃過,再看一眼他們相握的手,馬鳴峰嘆口氣:“罷了,既是天意,貧道就賭了這一次吧。”
他話一出,慕娉婷與赫連瑤華同時一驚,“鳴峰你……”要做什么?
不理他們的驚詫,馬鳴峰徑自掏出靈符施法,封住了所有的門窗后,才轉向慕娉婷:“是不是只要赫連瑤華活著,你什么都無所謂?”
微帶著嬌羞笑意的眸光自他轉向赫連瑤華那張無奈的笑臉,她堅定地點頭。赫連瑤華只能無奈而寵溺的笑,緊握著她的手指力道驚人,也在向她傳述著他的心。
如果她不在這世上了,他也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她滿足地笑,望著他的目光了然而深情。
再次在心里嘆口氣,馬鳴峰咬唇將心里最后一絲猶豫摒棄:“娉婷你享壽八十有余,即使身體里少了魂魄鬼差也無法拘你。瑤華雖壽命已盡,如身體里多了你的魂魄,會加重他魂魄的重量,除非他自己愿意,否則連閻羅王也無法勾走他的魂魄,我這樣說,你們可明白?”將活人魂魄拘出轉入他人身體,有干天和,是修道者大忌,但這一次,他卻如此強烈地想要這么做。
慕娉婷帶笑的小臉猛然迸發出強烈的喜悅之光,不待他說完就直點頭,反倒是赫連瑤華蹙緊了那對濃眉看著他:“這么做,娉婷的身體會怎么樣?”
“哎呀,我不在乎,趕快來,趕快來!”不待馬鳴峰回答,慕娉婷早已迫不及待,巴不得馬上就將自己身體里的魂魄移進赫連瑤華體內。
“移魂過程并不痛苦,只是稍微暈眩而已。少了魂魄的娉婷或許能聽見某些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聲音,看見某些奇怪的東西,身體會弱一些,卻不會喪命。”而赫連瑤華卻會因為有了她的魂魄而逐漸強壯,縱不能壯如牛犢,卻也絕不會如現在般百病纏身。
“那還等什么?快來快來!”慕娉婷眉開眼笑,赫連瑤華在得到馬鳴峰再三保證之后,終于無奈地同意。
因為他好想與娉婷洞房花燭,好想與娉婷白頭偕老,好想與娉婷相守一生……生生世世……
06
“你可知你犯了大罪?”赫連府庭院中,空無一人,卻有如沉雷般的聲音響起。
一身絳色袍服的馬鳴峰負手而立,微微抬起的清冷容顏上是清淡的笑:“我知道。”雖然知道卻也不能阻止他想要這么做的決心。
“尊判不也知情卻未阻止嗎?”以文武雙判的功力,他所布下的結界又如何能抵擋?但他們卻放任他做了這魂魄轉移之事,要是他有罪,那他們也必是共犯了。
微微沉默之后,滾雷響起,帶笑的嗓音漸遠,“你這小子,真不錯,本判果然沒有看錯!”
馬鳴峰始終帶笑,直到一輪如眉彎月透出云層,他才緩緩伸出自己的左手,瑩白修長的手掌干凈好看,原先纏繞在尾指散發著熒光的紅線早已不見,他看到了自己一生修道的孤寂。
在他身后的房間里,一對鴛鴦終于能放肆大膽地互訴衷腸。月老紅繩散發出的熒光透出窗欞,照亮了略顯陰沉的天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