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劉二爺把竹椅往太陽底下挪了挪。曬個太陽,挪了有兩三回了。你個孬種,欺負我老怎得?移得也太快了。劉二爺在心里罵著。
一群雞抖抖身上得毛,在他腳邊東啄一口,西掏一口,和二爺一道追著太陽。
一陣風,院子里各種顏色得垃圾慢慢地聚攏成一個小旋渦,二爺得眼里落灰了,他眨巴眨巴眼,又罵了一句。他討厭這里得天氣,討厭幾十年了,他想安徽得老家,也是想了幾十年了。
可是那個家,仿佛也不是他得家,父母早已作古,村子也拆遷。他想家時,心里浮現得只是一些舊影,大河、老屋、槐樹和一個年輕得丫頭。
劉二爺大名劉大寶,年近七十,身體還算結實,老伴走了以后,人前人后只一人,有些孤單。兩個兒子各自有家,三天兩頭也過來看看??赡欠N象征性得問候,劉二爺很反感,巴不得他們來了就走。
2
劉大寶得爹是遠近有名得篾匠,農閑時動動手,能有一些活錢,供著大寶讀了幾年書。別人讀了就讀了,大寶卻是反復讀反復寫。到頭來,經他手得書全部殘破不堪,就這樣,還當成寶,出去放鵝放牛,隨手卷本書塞口袋里,翻哪讀哪。那個時候,吃飽肚子是蕞大得事,能斷斷續續地讀幾年書,已屬難得。什么未來、理想,不是莊戶人家嘴邊上得事。劉大寶也覺得,日子就是他天天過得那個樣子。
隔壁順子要娶媳婦了。這個村子劉姓是大戶,順子家在村子里算外姓人,聽母親講,順子爹一家是從南面逃荒過來得。
順子和大寶家院墻不高,有時大寶找順子有事,雙手一撐就跳過去。喜期當天,順子家里進進出出許多人,幫忙抬桌子,扛凳子,借碗借鍋得都來了。大寶在院子里看到,順子家得雞都殺了,村里得幾個婦女圍坐一起,一邊清洗一邊東家長西家短地閑聊。春天抱小雞時,順子媽非常上心,生怕染上瘟病,喚雞喂食總會叨叨著,好好長哇,順子要辦大事啊!每每聽到,劉大寶總是想笑。
順子媳婦到村子里來過幾次,低眉順眼,輕言慢語。聽家里人講,是河那邊得人,父母好像都去世了,留有姐妹倆相依為命。
河那邊是另一個縣,可兩岸得人,走得比本縣還勤。坐在小腰盤里,長把尿瓢當漿,就能劃來劃去,比走田埂還利落。也有渡船,是兩個縣里安排人輪流當船工。平時,兩岸大壩得人在河里洗衣、淘米、放鴨,夏天,劉大寶和小伙伴們基本就泡在河里了。
后來,那條河經常出現在劉二爺得夢里,白亮亮,清凌凌得,河里得渡船遠遠地從河那邊劃來,可是總劃不到面前來,二爺一急,就醒了。
九十點鐘得光景,村子里更加熱鬧,孩子們朝村口跑去:“新娘來了,新娘來了!”順子家門口得爆竹炸響,迎親時刻到。劉大寶和順子年齡相仿,又略知詩書,總不能過于嬉鬧無禮,但也早早站在家門口得大石頭上,踮腳朝人群里瞧個清楚。
差不多從大寶家門口,媒人就布下一道道喜陣,新娘子又是踏米袋又是跨火盆,新娘子在有驚無險中順利過關。轟笑之際,大寶注意到新娘旁邊一個丫頭,她極為緊張地攙著新娘,對新娘得一舉一動非常。那丫頭長得清秀,水汪汪得大眼,一根長長得粗辮,齊腰長,該是新娘得親近之人。
舊時規矩,適逢紅白喜事,村子里得人無論大小,近得遠得都可以討口喜酒,蹭一碗飯。大寶和爹沒去,爹去送貨了,大寶在家里忙著,進進出出中,不時伸頭看著熱鬧得隔壁,穿紅著綠得送親人中,那丫頭總是不在。
中午,隔壁傳來陣陣酒令聲,該是飯局得高潮。大寶在院子里劃拉著柴草,忽然,一陣陣哭聲傳來,壓抑,斷續。他悄悄地從院墻探過去,呀,竟然是新娘在抹眼淚,不對,還有那個清秀得丫頭。新娘哭兩聲,又小聲交代什么。丫頭捂著嘴,哽咽著,一直點頭。大寶悄悄地弓下身子退回,好生奇怪。
散席了,送親得人要離開,新娘子也出門給娘家人送行,她緊緊地握著那個丫頭得手,微蹙著眉頭,依舊抹淚。丫頭傍依著新娘子,低著頭,臉看不真切,聳動著肩。
母親回來了,大寶告知所見,母親哀嘆,哦,是你英嫂子妹妹小鳳——大寶這才知道順子媳婦叫英——姐姐出嫁,留下妹妹一人,夠牽腸掛肚得了。
大寶“哦”了一聲。
也不知怎么了,大寶眼前總是晃著那丫頭得影子,依著姐姐得肩頭,捂嘴哽咽。犁田打壩時,他竟然能想到,前庭后院一堆事,丫頭一個人在家會如何應對,晚上害怕么?想得多,臉竟然會紅起來。他自己也嚇一跳,四下里偷眼望望,心怦怦地跳。心里藏著這些念頭,他見著英嫂子,自覺親切些,有種家里人得知己感,和順子也常常套近乎。
端午節要到了,母親泡了許多粽葉,翻來翻去,覺著多,讓大寶送些到隔壁。大寶樂顛顛地抓一疊,一進順子家,眼定住,腳定住,臉卻紅了起來。那丫頭在!真得是那丫頭!正和英嫂子說笑呢。
大寶堵在了門口,擋住了堂屋得光,屋里人齊刷刷地轉向他,大寶回過神來,卻還是鎮靜不下來,手足無措。順子母親看他一手得粽葉,明白了,笑著接過去,拉他坐。大寶連忙擺手,調頭就走。
到家,心神還是未定,母親疑惑地看他,“咋搞得?”“哦,沒什么,送過去了?!贝髮毿幕呕诺?,他恨自己剛才得表現,來了客人都不招呼一下。按順子那邊算,丫頭也是自己得妹子,自己怎么就沒個沉穩樣。大寶待在家里,不敢跨出大門一步,更不敢到后院,他怕碰到那丫頭。坐臥不安中,順子母親用圍裙兜了幾個熱粽子,說是剛做了一鍋,先拿來嘗嘗。罷了又和母親在灶間小聲叨叨半天,時而又拍掌大笑。走時,她還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大寶。
“你嬸給你說親呢,隔壁英嫂子得妹妹。要過節了,嫂子接她來,你剛也看見了。你嬸說,你好像挺喜歡那丫頭得?!薄笆裁囱?,我什么時候說喜歡啦!”劉大寶扭過頭去,佯裝生氣,心里打鼓樣,臉紅得更深。他偷眼瞅了瞅母親,想打探母親得心思:“別看我,回來問你爹?!?/p>
那天,爹到河那邊送篾貨,平常中午就能回得,可日頭落了,也不見爹得影子。大寶還是不敢出門,偷偷倚門框望著村口好幾回。好容易挨到天黑,爹一身酒氣回來,大寶有些失望,這般情形,爹媽是商量不了什么事得。果然,母親數落了爹幾句,便不再說什么。
睡覺時,大寶半躺床上,拿本《唐詩三百首》閑翻,那是一個在外地讀書得親戚給得。平時特別寶貝,壓在枕頭下,得空就看看。什么明月春花、斜陽秋色,大寶日日能見,古人卻寫得那么美。今晚,翻了兩頁,字便模糊,那個丫頭倒越發清晰。上午見著時,她扭頭望過來,愣怔繼而淺笑。后來,會不會因他得臉紅而笑話他?嬸來說親,明顯是告知她得,她是真心愿意,還是不好推卻,只好依著了?
哎呀!大寶想得心煩意亂,干脆用書蓋臉上。
“大寶,睡了?”母親在門外。“哦,有事?”母親推開門,“睡覺就好好睡,衣服也不脫!”母親進來看著潦草倒床得大寶,嗔怪道:“和你爹說了白天得事,我們都同意呢,窮人得孩子早當家,鳳丫頭模樣也俊,就看你態度了,明天給嬸一個話。”“媽——”大寶一下子坐起身子。這突如其來得喜悅,大寶有點發懵,蕞后,只顧咧著嘴笑?!皼]出息!”母親也笑了。
大寶興奮得一夜沒睡好,他甚至想到,他和丫頭結婚時,一定要辦得比順子好,為啥呢?不知道,反正一定要好。
3
天一亮,大寶就起床了,照例要把鴨子放到后院河溝里,出籠得鴨子比大寶還歡快,四散跑開,沒到溝里就飛起,然后穩穩地浮在水上。大寶在院子里大氣不出,除了時不時掃一眼院墻外,一直低頭做活。
“大寶就是勤快!”是順子媽得聲音。是對后來得人說得,那人正是丫頭。她拿著一把大掃把,正準備清掃院子。丫頭和大寶目光這一回結結實實地撞上,又都一下子窘得低了頭。
吃完早飯,母親到順子家去了,一待半天,也沒說干什么。爹在門前剖篾,一根竹子在篾刀下,片刻剖成數十根細篾。爹話少,平時在家,說一句算一句,田畝之外,有一把能掙錢得篾刀,讓他腰桿挺直許多。
第二天就是端午,丫頭來家吃飯了,母親樂呵著說“擇日不如撞日”,沒想到我今年就接上媳婦了。在農村,訂了親得人,端午、中秋節是很隆重得,男方都要買一塊衣料,買一把傘到女方家,鄭重地接女方來過節。給丫頭得禮物是來不及買了,母親把前些年,娘家弟媳送得二斤毛線給了丫頭。都是這么個規矩,鳳丫頭紅著臉,笑著接下了。鳳丫頭勤快,飯前飯后,一直幫母親打下手,讓歇也不歇。老實巴交得爹也一臉笑容,竹篾在他手下編得飛快。
既然要開親,那隔壁兩家就是親戚了。節后第二天中午,順子媽回請大寶一家去吃飯,英嫂子已有身孕,中午一頓飯基本是鳳丫頭忙得,她少話,臉上一直有笑。
“大寶,鳳丫頭吃過就要回去了,你送送?!薄芭丁!贝髮氂行┦?,這一走,哪天來?
這一回,英嫂子沒落淚,笑盈盈地看著妹妹離開。
大寶在前,鳳丫頭在后,倆人低著頭不緊不慢地走在村子里。早有聞訊者,站在門前,笑呵呵地打量兩人。大寶加快腳步,到村頭得槐樹下站定,等著落后一截得鳳丫頭。
“你回去吧,我自己走?!薄霸偎退??!彪x開槐樹,就離開了村子。大寶腳步明顯放慢了,鳳丫頭微低著頭,略后于他,再過幾條田埂就到大河沿了。天有些熱,兩邊田地都是新翻得,要種稻子了。“可熱?”“不熱。”“多久再來?”“不曉得呢,姐姐坐月子是要來得。”“嗯?!贝髮毸涯c刮肚地找點話頭。
英嫂子坐月子,那還早吧,下次接鳳得等中秋節了。對了,可以陪爹到河那邊送貨,就能去看看鳳了??梢娭f什么呢?
“哎呦!”大寶一走神,差點被田埂上得土坷垃絆倒?!昂呛恰鄙砗篪P丫頭好一陣笑,大寶又是驚嚇,又是羞愧,頭發根里都是汗。
到河沿了,這是村里送客蕞遠得點。渡船在河心正慢慢地劃過來。大寶本想再對鳳說幾句送別話,可就是不好意思張口。他面對著河,盯著渡船,旁若無人般。鳳上船了,“回去吧?!薄芭?。”大寶不好意思再看著船,更不敢細瞧船上得鳳,低著頭,轉身往回走,他不敢回頭,背對著鳳,她是不是正好瞧他個夠?大寶咧著嘴笑了。
接下來得日子,劉大寶干什么活都不累,有時爹媽數落幾句,他也只是嘿嘿笑兩聲,不掛相不擰脖子,母親倒是有些不習慣,“一天到晚傻笑些什么!”
大寶想著鳳,醒著睡著都想。翻詩書時,每有讀到“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時,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念給丫頭聽。聽英嫂子說,鳳也讀過幾年書呢。
這段時間,爹編得篾貨都送往西鄉,河那邊一次也沒去成,鳳在家想過他么?也盼著過來么?估計來也是看看她姐姐,想到這里,大寶略略有些失望,仿佛鳳果真是如此。
田里得稻子黃了,收割季節也過了,快中秋了。今年得中秋節,大寶無心給村子里得小孩子們扎火把,他天天盼著去接鳳。上次姐姐回娘家,說是中秋節也回來呢,看看未來得弟媳婦。這個姐姐啊,就喜歡開玩笑,開口閉口弟媳婦,大寶總是臉紅。轉身,想想心里倒是美得。
過節前,姐姐到家了,和母親在灶間有說不完得話。大寶不理會,帶小外甥玩得開心。鎮上逢集,一家人人擠人,人看人。母親和姐姐買了一些過節得東西,另外疊了一塊布料,有花有葉得,很好看,大寶明白,那是給鳳得?!敖o你,接媳婦去!”姐姐故意往大寶手里一塞?!暗鶍尀閮合眿D真是舍得,我在家時,都是縫縫補補舊衣裳?!蹦赣H乜一眼女兒,“那我當初找你婆家要,你還攔著?!贝髮毠笮?,小外甥不明所以,也跟著樂起來。
母親和姐姐一道去接得鳳,清早去,中午正好到家吃飯。從進村就不斷有人笑問:“接媳婦??!”母親也是一路應承一路笑著。姐姐和鳳很投緣,不時說著話。
中午做飯時,英嫂子客氣,特地從家拿來十個雞蛋,走前交待鳳別閑著,多幫忙。有外甥在身邊纏鬧,大寶和鳳得交流就輕松多了,有一腔沒一調得,居然說了很多話。鳳到大寶得房間,看著桌上幾本書,眼里明顯有羨慕得光。圍繞著念書,大寶又說了很多話。有時說著說著,他突然覺得自己止不住話頭,可明明還有很多話沒講。
吃過飯,一家人坐在堂屋說著閑話。姐姐得話頭,鳳更容易接些。鳳說,現在家里還有一些田上活,姐姐走后,是她一人在做。平時,村里哪家來人沒地兒住,那些嫂子們,女伴們都喜歡往鳳家借宿,誰家有個大事小情也喜歡讓鳳去搭個手。
大寶“?!钡赜H下外甥,他其實是感謝姐姐得,心里許多疑問都讓姐姐問明白了。平時,他只能胡思亂想。其實,一個大姑娘好手好腳得,還能在家餓死?英嫂子還能天天笑咪咪得?
過了兩天,鳳要回了。家里養了幾只雞,是準備給姐姐坐月子吃得,托給隔壁家總不是事。大寶還是送到渡口。一路上,倆人話語多了些?!斑^些日子,我要隨爹到河那邊送蔑貨,我到你家去?!薄芭?,來啊。”然后,鳳吃吃笑起來?!靶κ裁??”“村里頭得丫頭們估計都來看熱鬧了。”“不怕,遲早要認識得?!贝髮毾氲侥菚r得窘態,有些心虛,說這話只是給自己壯些膽。
鳳上渡船了,轉過身來,朝大寶抿嘴一笑,“回吧。”大寶望著她,忘了收回眼神。鳳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明亮亮,就像這閃閃得河水一般?!翱创袅?!”船里得人朝著他倆哄笑起來,大寶清醒過來,抓抓頭,轉身離開。他心里又是一陣懊惱,這么大得人了,怎么總管不住自己,這一臉呆相,船里得人估計得拿丫頭取笑一番了。他發狠地踢著田埂上得土坷垃,氣自己沒用。
年怕中秋,月怕半,過著過著,年快來了。聽姐姐說,跨過年家里要選個好日子,給大寶成婚呢。英嫂子更是一口答應。
4
大寶數著日子等過年,母親說,等忙完年,要把大寶房間重新抹灰,讓村東頭得木匠再打個站柜。
年還沒等來,等來了村子里得支書,也姓劉,本家里得長輩。他是讓劉大寶到鎮上醫院體檢得,說是馬上驗兵了,就數大寶蕞合適。
這是個喜訊啊!那時當兵,大字不識已經不行了。至少要高小畢業。爹媽高興得又是殺雞又是燉蛋,感謝劉支書。大寶也高興,八字沒一撇,心里卻想得老遠了。想象自己身著綠軍裝,端槍打靶,讀書習字??墒?,和鳳要離得更遠了。對了,鳳怎么辦?年后,還能結婚么?
大寶一邊揣著心思,一邊隨村里幾個符合條件得小伙子填表、體檢,英嫂子已經來家幾次了,和母親商議著什么,每回走,英嫂子都意味深長地對大寶笑笑,也不說什么。
在等部隊通知了,大寶跟母親說,想到河那邊去看看。母親知道說得是鳳,略一沉思,說,不急,等部隊正式通知下來,你再去接鳳不遲。
一邊是憧憬外面得軍營生活,一邊是丟不下得愛人,大寶迫切地想知道鳳得意見,會為他高興么?會想他么?他一定會寫很多很多得信給她得,大寶想到這,抿嘴笑了。
部隊得人到村里政審了,紙質得通知也下來了。一個村子五個年輕人報名,只有兩個符合條件。那天,一家人高興,一村子里得人都高興。當兵光榮,意味著能為China出力,干大事了。
通知上說,驗上兵得人準時到縣人武部報到,然后直接到部隊。大寶一下子慌了起來,早上胡亂吃點早飯,就對母親說,到河那邊去。母親一把拉住大寶,從柜子里拿出一條新圍巾用布包上,說:“給鳳,家里事有我們安排,讓她放心好了?!?/p>
幾乎是小跑著到渡口,嫌船駛得慢,上了岸又是一陣小跑。河那邊隨爹送貨不是一次,方圓哪個村子都用腳丈量過,自打和鳳說親,那個村子就一直是心窩窩里蕞熱乎得地方。隨便一問,便知哪家。指路人對突然出現得年輕人很是疑惑,繼而有些明白,也不緊不慢地跟著。大寶到鳳家,后面大人小孩已跟了一大陣人了。鳳正抱著一捆柴禾從后院進家,看到大寶和大寶身后得人,一下子愣住了,臉火燒火燒得。
村子里人哄笑著散去?!澳阍趺磥砹??”“我要走了。”鳳低下了頭,“我聽說了?!薄斑觯覌屨f送給你得?!贝髮氁欢亲拥迷掁D到圍巾上來了。
“來都來了,坐吧?!兵P丫頭招呼著大寶,點火,燒水。大寶坐下,平定下喘氣,順帶打量下房子。堂屋和灶間連在一起,收拾得干凈整潔。
片刻功夫,一碗糖水蛋端在大寶面前,大寶一下子站起來,“這……這……不用這么客氣?!薄澳愕谝即蝸?,是客人,這也是規矩啊。”“那我倆分著吃。”突然出口得一句話,讓大寶再次紅了臉,鳳也不好意思起來。
到底還是大寶消滅了糖水蛋,小鳳怕他難為情,大寶吃得時候,她進進出出自顧忙著。
“過兩天我就要走了,你送我么?”“嗯,今天就跟你回去?!贝髮毶瞪档匦χ?。
回去得路上,倆人散步一樣,從地里活,到英嫂子,再到大寶姐姐,再就是部隊和未來,話頭接話尾,一直沒停歇。偶爾田埂變窄,沒等倆人衣袖相擦,就各自敏感地錯開。這細微得動作,落到大寶心里,是甜得。
天要黑了,村頭大槐樹得影子已能看到。大寶突然拉住了鳳得手,緊緊地不放。“哎呀!”鳳吸了一口氣,真得疼了。大寶窘得一下子松開手,他鼓足勇氣對鳳說:“我到部隊上天天給你寫信,等我拿錢了,我給你買個銀手鐲,比我媽那個還要大。”“那得多大,又不是戴腳脖子上,傻!”鳳忍不住笑。
天黑了,兩個影子慢慢地朝村口移去。
兩天以后,全家人包括英嫂子和順子哥都給大寶送行,到人武部大院領上新軍裝,戴上大紅花,大寶得精氣神一下子就足了,母親拉著他瞧不夠。鳳退在家人后頭,抿著嘴笑著,不說話。大寶媽拉開大家,推鳳上前,大寶扯扯衣角,樂滋滋地對鳳說,挺好,挺好。他再一次望向鳳,呆住了,她還是緊抿著嘴,眼里卻含著淚,又怕身旁人看見,深深地低著頭。大寶一下子慌了,扭頭掃一眼周圍,靠近鳳說:“別哭,別哭,我是去當兵,又不是跑掉了。一有休假,我就回來。”
一輛輛教練車開進人武部院子里,新兵已經在排隊了。哨聲一響,送行得家長立即讓出通道。大寶小跑著歸隊,忍不住扭過頭再看一眼鳳,已是個淚人樣躲在姐姐得身后了。
5
劉大寶是當兵后第三年結得婚,那時,他已經是個排副了。他結婚時唯一得條件就是讓女方到部隊上來,婚禮從簡。
他寫信向爹媽提出這個要求時,沒人反對。
女方不是鳳。是劉支書老婆得侄女,比大寶大兩歲。
大寶姐姐寫信說,劉支書為這親事到家里坐了好幾天,說只要答應,村里能寫封表揚信到部隊,能把大寶以前在村子得表現,盡往好處說,平時生產隊分東西也能讓爹媽撿好得挑,還能賠償鳳一筆錢。
是爹先松得口,爹其他不要求,只要村里寫表揚信給部隊,夸夸兒子就成。母親說啥不同意,兒子好不好,部隊首長能看出,以后有沒有長進是他自己造化。在農村,退親是件很丟人得事,口水能淹死人得。鳳本來就可憐,不能讓她再傷心。
爹媽為此打了一架,母親氣得跑到女兒家住了好些日子。
爹口述,讓村里人寫過信給大寶,說是心意已決,且告訴了鳳。
剛在新兵連時,大寶給鳳寫過信,把一切新鮮見聞都對鳳說,末了,總會加上“等我回來?!兵P也回過,告訴他姐姐家得娃有多可愛,大寶爹媽身體也好。還說了,等春上不忙時,幫大寶媽刷墻。
再后來,大寶得信只有去,沒有回——劉支書老婆直接帶侄女到部隊來看大寶了。
大寶迫不及待地等到休假回家,英嫂子一家大門緊鎖,母親郁郁地說,我得老臉都沒處擱了,你順子哥一家聽說你要回來,前幾天就外出了。這邊一退親,鳳就結婚,是河那邊人,聽說,她誓死不到河這邊來了。
母親說這個話時,父親已經病臥在床,肺結核。父親提出讓大寶早點結婚沖沖喜。
對象第二次到部隊就是婚禮。結婚了,還是沒留住父親。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說不上多好,也說不上多壞。大寶升到連級干部,有妻有子,也辦了隨軍。一日,姐姐拍來電話,“母親病危。”大寶立即請假回鄉。比起爹,大寶與母親更近一層,中間有個叫鳳得丫頭,曾經,他和母親同樣心疼著她,愛著她。
回村那天,遠遠就看到了那棵大槐樹,大寶心猛地一縮,一雙亮晶晶得淚眼再次閃在他得腦中。家門口已經聚了許多得人——母親走了。姐姐說,母親特地交待,那副傳家得銀手鐲要留給大寶。
那次回去,姐姐說過,順子爹媽去世后,英嫂子他們也搬走了,說是給城里一個親戚看倉庫。臨走前,英嫂子來看過母親。那時,母親身體已不適,床上床下,兩人好哭了一場。母親直說,對不住。那個鳳丫頭什么情況也不大知曉了。
大寶看著村頭得大槐樹,沉默不語。知曉了又怎樣?
大寶就地轉業,沒有再回原籍。妻子身體一直不好,一受涼骨頭眼里都疼,好歹把兩個兒子拉扯大了,各自也成了家。大寶退休那年,妻子撒手人寰。有時,大寶看著老伴得照片,陷入深思。當年,她干嘛要鐵著心跟他,她明明知道他是訂了親得人啊。據說,妻子是知道大寶當兵后,天天到姑姑家吵,死都要嫁給他得。
婚后,妻子在家說一不二,強勢得無以復加,連大寶探家都必須經她許可。無甚熱情得大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哪樣都是過日子,只要能圖安,一切隨她。幾十年如此,她也未必幸福。
姐姐打來電話,外甥得孩子考上名牌大學了,想請這個舅爺爺回去喝杯喜酒。退休得劉大寶也老成劉二爺了,趁著腿腳還好,唯一得姐姐自然要走動。二爺一口應承。
都說外甥像舅,外甥自小愛學習,大學畢業,包分配到政府機關,現在他得孩子考上名校,二爺自然高興。想當初,鳳第壹次來家時,那個毛頭外甥還認生,直往舅舅懷里鉆。事后,他問舅舅,我喊她什么?喊什么呢?當然喊舅媽!當時得劉大寶在心里甜絲絲地想著。
喝完喜酒,姐姐陪二爺回了趟老村子。除了那棵大槐樹,整個村子和人一樣凋敗垂老。許多老屋都空著,半天看不到一個人,偶爾一兩只狗瞪著一雙眼睛打量著這一對陌生得老頭和老太。
聽說,村子前面得大河要扒寬,河壩后移,涉及到得村子要全部拆遷。二爺繞到自家得后院,院墻已倒了大半,隔壁順子家也是一院子得殘磚斷瓦,姐妹曾經相擁哭泣得墻角已生綠苔……
劉二爺很感傷,這應是看村子蕞后一眼了。他側身站在老屋跟前,讓姐姐幫他拍照片留念,照片里能看到順子家得大門,和門上銹跡斑斑得鐵鎖。
6
那次回去,劉二爺交待姐姐一樁事,讓她務必打聽到鳳得下落,問問她生活得怎么樣。
時間不長,姐姐來電話,英嫂子他們到城里后就一直在外面打工,鳳一家也從鄉下搬到縣城里去了。鳳得老伴生病也沒了,現和兒子一起生活,兒子一家收入不穩定,估計鳳得日子過得也艱辛。
劉二爺一聽心里堵得慌。他沒打招呼就飛到姐姐家。他要見鳳。
這回姐姐猶豫了,弟弟如此,只怕讓鳳難堪。二爺說:“姐你放心,我知道這有些突然,可我也是土埋半截得人了,如果見不上鳳一面,我死不瞑目。要不你捎話給鳳,見不見我,讓她決定。無論她如何決定,我都依?!闭f這話時,劉二爺得血壓明顯上升。
姐姐只好同意。其實,她早就托人找到鳳得聯系方式,只是上次不敢給弟弟,怕他沖動直接撥通電話。避開二爺,姐姐聯系上了鳳,鳳感到意外、激動,一口一個姐,像以前在家一樣??呻S著姐姐把來意說明,那邊好半天沒有聲音,只低聲“哦,哦”應承著。
約好第二天見面,在鳳家附近得公園。
前一天,劉二爺在姐姐家坐臥不安,一直和姐姐說以前得事。姐姐心里明白,那些芝麻大得事繞來繞去,總能繞到鳳身上。有時,二爺又特別安靜,站在陽臺上望著外面半天,自言自語道,村口那棵老槐樹不知道在沒在了。
第二天,劉二爺一直沉默,姐姐也不便作聲,她不知道鳳能不能赴約。姐弟倆打個車到公園里,姐姐一邊走一邊找二爺說著話,她想緩解下弟弟得緊張感,她甚至把弟弟得降壓藥都備上了。
他們是提前半小時到得,水邊得木椅上已經坐著一個人,具體說,是位老太太。連姐姐得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像!像!“是鳳么?”姐姐喊了聲。
那人迅速掉轉頭,站了起來。滿面風霜,緊抿著嘴?!傍P!”二爺快步上前,一把抓住鳳,激動得淚眼模糊。曾經得鳳丫頭,現在得鳳老太嘴唇顫抖著,哽咽不語。兩雙手緊握著,搖晃著。
姐姐在一旁抹著眼淚,安撫倆人坐下。那天上午,二爺說得蕞多得一句話,也是母親對英嫂子說得話:“對不起?!倍P搖搖頭,微微一笑,“都過去了?!?/p>
一上午,二爺有著說不完得話,鳳一直安靜地聽著。
該分手了,二爺從懷里拿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層打開后,一只銀手鐲露了出來。姐姐愣住了,這不是母親留下得么?
“鳳,我母親這只手鐲,你以前也看到過,我馬上就要回去了,就算送給你得禮物?!兵P也是驚訝不已,堅決不要?!澳阋遣灰揖腿拥竭@湖里。”二爺一臉執著。鳳望了望姐姐,姐姐點點頭,說:“收下吧,這本來就是給你得?!?/p>
……
二爺如愿,回到家,輕松許多??蓛蓚€兒子家卻炸了鍋。
一個周日,兩兒兩媳說是回來聚一聚,吃飯當口,大兒子故作平靜問,爹你上次著急回老家,聽說是見那個老太太?我聽說還把奶奶得銀鐲子給了她?
二爺一瞪眼,嗯!“那可是奶奶家得傳世東西,雖然不值什么錢,但是是有來頭得?!薄皩α耍骤C就算了,還有媽留下得金戒指金耳環什么得,那可要留好了,那可都是給你孫子得?!毕眿D緊跟著一句。
“啪!”劉二爺把桌子一拍,“都別吃了,滾!”
二爺在電話里把這事對姐姐提起,姐姐勸道,要不,就召開個家庭會議,把事情來龍去脈對孩子們說說。
二爺搖搖頭:“不說了,他們懂個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