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愛情、明月與夜色聯系在一起,你腦海中會浮現怎樣的畫面呢?
唐代詩人李益的「從此無心愛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樓」寫的是月落,夜色美好卻無心欣賞,可謂心如死灰,悲哀不已。
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的《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寫的則是月升之際的溫柔夜色:
「去了!呵,我已經和你同往!
夜這般溫柔,月后正登上寶座,
周圍是侍衛她的一群星星;
但這兒卻不甚明亮......」
英國畫家約瑟夫·塞文(Joseph Severn)描繪的濟慈聆聽夜鶯鳴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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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們今天要講的《夜色溫柔》(Tender is the Night),題目便取自濟慈的這首詩。
《夜色溫柔》是美國作家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rancis Scott Key Fitzgerald)生前出版的最后一本書,他自己認為,《夜色溫柔》才是他的至高之作,甚至超過那部名聲響亮的《了不起的蓋茨比》。
夜這般溫柔,卻不甚明亮,也許菲茨杰拉德在這里就暗示了主人公最后的結局。
2016年,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的《夜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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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夜色溫柔,但這里沒有光
菲茨杰拉德在這本書中貢獻了很多動人的描寫和語句,其中有一句讓人印象深刻:
「我并不要求你一直如此愛我,但是我希望你能記得此刻,心里的某處始終有一個今晚的我。」
很明顯,《夜色溫柔》說的是一個愛情故事。
如果說愛上有婦之夫在道德意義上是不被認可的,那么同時愛上一對夫婦就多了幾分浪漫和惹人心疼,至少它似乎更能說明這份感情的確是出自純粹的愛,少了幾分爭搶的意味。畢竟,如果你對你的情敵充滿愛意,誰還忍心指責你什么呢。
這便是小說出場的第一個主要人物羅斯瑪麗所面臨的處境。羅斯瑪麗十八歲,是新興的電影演員。
洛伊斯·莫蘭(Lois Moran),菲茨杰拉德在洛杉磯遇到的好萊塢女星,羅斯瑪麗的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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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海灘上愛上了迪克·戴弗,緊接著又愛上了迪克的妻子,美貌而神秘的尼科爾。她深深地陷入了對這兩人的愛中,她覺得他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們是如此般配。
小說一共分為三卷,整個第一卷都在圍繞著羅斯瑪麗的愛情進行敘述,比如她如何苦戀迪克,她的掙扎和她的癡,再到之后迪克在羅斯瑪麗散發的青春中找到了自我的出路,因而愛上她。
但如果你以為羅斯瑪麗就是女主角,《夜色溫柔》又是一個婚外情故事的話,接下來你就會大感吃驚,覺得自己被騙了,因為你會發現真正的主角是戴弗夫婦。實際上,羅斯瑪麗的存在不過是為了從另一個角度,為我們展示這對夫婦的生活。
在羅斯瑪麗看到了戴弗夫婦婚姻的真相后,菲茨杰拉德筆鋒一轉,帶我們閃回到迪克與尼科爾的初遇。這便是第二卷的故事。
迪克是一名精神科醫生,英俊、出色、禮貌,帶著那種美國人的上進和天真,有一種能讓所有人喜歡的魅力。而尼科爾是他的病人,毫無疑問,尼科爾愛上了他。
希區柯克電影《愛德華大夫》,就描述了精神醫生與患者在心理分析和釋夢的過程中,發生一系列的驚險刺激事件,并最終相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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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自己的病人相愛將會帶來辛苦的人生,迪克抵抗過,但他沒有辦法抵擋尼科爾的美和愛,當然還有她的巨額財富——盡管當時的迪克拒絕承認這一點,并且他在結婚以后在個人支出上也只使用自己的錢。
但實際上,他們一直用著尼科爾的錢過著富裕的上流社會生活。
迪克和尼科爾結婚了,他們的確相愛,但也的確愛得辛苦。
尼科爾的歇斯底里癥常常不可預知地發作,作為愛人,迪克要給予她安慰和寬容,而作為醫生,迪克又必須冷眼旁觀,對尼科爾進行研究和分析。
這兩種角色的分裂讓迪克身心俱疲,菲茨杰拉德在對比迪克對尼科爾和羅斯瑪麗的感情時寫道:
「尼科爾是他的女兒——他常常為她憂心忡忡,但羅斯瑪麗是他的女孩兒。」
但對于迪克來說,同時作為愛人與治療者,來自尼科爾的那種依賴與信任也是他愛情的一部分。
然而這很矛盾,他一方面想要保護尼科爾,他認為男人就該如此,另一方面,迪克又想要單純地被愛和被保護,他很溫柔,同時也很脆弱。
1961年電影《夜色溫柔》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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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了過去,菲茨杰拉德又回到現在。第三卷的迪克開始酗酒并日漸冷漠,而尼科爾不可能沒有注意到。
但也許是因為尼科爾的精神疾病逐漸痊愈,她開始找到活在世上的感覺,她看到在樹枝上穿梭的松鼠,被風撩動的樹葉,陽光滲透寧靜中,她感覺清新和快樂,頭腦像鈴鐺一樣清晰,「自我像一朵鮮艷的玫瑰般綻放」。
她真的好了。
尼科爾知道迪克和羅斯瑪麗之間的事,但這一刻,她好像不在意了。
她其實更早之前就開始意識到迪克身上那種討厭的正確性,那種要撫慰所有人的魅力的虛無,這兩顆孤獨的心也許早已不再互相擁抱。
尼科爾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接近最初的自己,盡管她覺得自己愛迪克,但她依然選擇離開他,投入一直愛著她的其他人的懷抱。于是,
「這個病例結束了,戴弗醫生自由了。」
這句「自由」是尼科爾的自以為是。實際上,離開了尼科爾的迪克,事業和生活都開始下跌,他輾轉鄉鎮,最終音信杳然。
小說居然到這里就結束了,這個不像結局的結局,仍是菲茨杰拉德的溫柔。
02
菲茨杰拉德的愛情
村上春樹評價《夜色溫柔》說:
「《了不起的蓋茨比》美得無以復加,而且完美無缺......《夜色溫柔》則溫柔得無以復加,蘊含著勾魂攝魄的東西。」
村上春樹,1949年出生于日本京都,熱愛音樂、跑步與貓,其作品深受歐美作家影響,曾不止一次地在作品中提起菲茨杰拉德。
圖片來源:New York Times
大家都知道村上春樹對菲茨杰拉德的推崇,而且他的這句評價也恰如其分。
在《夜色溫柔》中,菲茨杰拉德對筆下的每個人都傾注著感情,他有時心疼愛憐,有時嘲諷輕蔑,但并不過分尖銳,從來不乏溫柔。
這也許是因為他把太多自己和身邊的人加進了這部小說,使他不忍心過于刻薄。
菲茨杰拉德尤其擅長將自己的經歷糅進小說,這使得他的小說都帶有一點自傳的性質,《夜色溫柔》尤其如此。然而他那種卓越的對生活和歷史的感知能力,使得盡管他只表達他自己,卻依然可以展現人生百態。
美國詩人畢曉普(John Peale Bishop)這樣評價菲茨杰拉德:
「菲茨杰拉德具有罕見的天賦,能夠體驗浪漫、真誠的情感,半個小時后又能保持距離諷刺性地去看待這類情感。他對周圍的男男女女的種種表象有著一種驚人的把握。」
菲茨杰拉德出生于美國明尼蘇達州,于1920年出版第一部小說《人間天堂》,因飽含鮮活的時代感而大受歡迎,此后名聲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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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把《了不起的蓋茨比》和《夜色溫柔》結合起來看,幾乎就能拼接出菲茨杰拉德全部的最重要的愛情生涯。
蓋茨比的「白月光」黛西,其原型就是菲茨杰拉德的第一個戀人吉內瓦·金(Ginevra King),這是一位千金小姐。這段戀情終結于吉內瓦的父親對出身清貧的菲茨杰拉德說:「窮小子休想娶富家千金」。
這句話成為菲茨杰拉德心上屈辱的烙印,最終被他印到了蓋茨比的心上。
第二任女友,也是菲茨杰拉德后來的妻子澤爾達·賽爾(Zelda Sayre),則是《夜色溫柔》的女主人公尼科爾的原型。
她是阿拉巴馬最高法院法官的小女兒,才華橫溢,備受寵溺。同時她也患有精神疾病,菲茨杰拉德將她的特質和病情融合進了尼科爾的身上,他自己則被放進了迪克中。
美劇《緣起澤爾達》(Z: The Beginning of Everything)中的澤爾達。該劇于2017年播放,將澤爾達與菲茲杰拉德的生活部分戲劇化地呈現給大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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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提到過,《夜色溫柔》中最先出現的羅斯瑪麗其實也有原型。還有很多情節都來自于菲茨杰拉德個人的經歷。
比如向來豪放不羈的澤爾達曾愛上一位名叫愛德華·約桑(Edouard S. Jozan)的法國飛行員,惱怒的菲茨杰拉德提出要和約桑決斗,盡管最終決斗因為約桑的退縮而沒有完成,但這段故事也被菲茨杰拉德加進了《夜色溫柔》中。
菲茨杰拉德個人的故事,和他的小說一樣吸引人,他與他的時代深刻地結合在一起,但同時又流露出一種更本質的、深處的憂慮。
03
愛情與人生
可以說,《夜色溫柔》就是菲茨杰拉德愛情的翻版,而他通過創作這一小說來嘗試理解自己的得與失:如何得到,又是如何失去。
無論是在《了不起的蓋茨比》還是《夜色溫柔》中,愛情似乎都是推動主角人生發展的原動力,這一點其實也跟菲茨杰拉德自己的經歷相似,他拿到稿費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澤爾達寫信求婚。菲茨杰拉德對金錢二字格外敏感,這是因為他愛上的都是對生活要求很高的富家小姐。
但你要說書里的主人公為愛奉獻,那也有些夸張,比起愛別人,人們更希望得到他人的愛,比如迪克。德國精神分析學家埃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在《愛的藝術》(The Art of Loving)中說道:
「大多數人認為愛情首先是自己能否被人愛,而不是自己有沒有能力愛的問題。因此對他們來說,關鍵是:我會被人愛嗎?我如何才能值得被人愛。」
弗洛姆認為愛是人與人之間的創造力,而非感情,愛的本質包含四種元素,即關懷、責任、尊重、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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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溫柔》第三卷卷首語描述的就是迪克:
「他最希望自己勇敢善良,但是他也希望,甚至更希望自己被愛。過去如此,未來也是如此。」
人們在愛情中尋找自我價值,以充實和點綴人生;在愛情或其他交往中獲取來自他人的愛,為人生的勇氣充值;或許以愛情為通道,拿到一些想要的資源。
這些都是很常見的情況,愛情在這里與人生糾纏,沒有人知道它的本質是什么,或者它本來應該是什么樣子,但不管怎樣,它對人生有些用處。
對迪克來說就是這樣,他是一個溫柔但脆弱的人,因為他的溫柔并非來自他對自我的篤定和在「愛他人」的過程中獲得寧靜,而是他那種生來討人喜歡的魅力需要得到發散和鍛煉,在他人的仰慕和愛中得到滿足。
成熟愛的原則是:「我被人愛,因為我愛人」,但迪克的愛依然是孩童式的:「我愛,因為我被人愛。」
美國心理學家斯滕伯格(Robert Jeffrey Sternberg)認為,真正的愛情離不開親密、激情、承諾三要素,這些要素的缺乏或具備構成了七種愛情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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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耗費自己的情感資本,在廣泛的社交活動中付出自己的精力和能量,這無異于飲鴆止渴,最終無論是他的激情還是才華都隕落了。
反而是那個一開始全身心依賴他的尼科爾最終在黑暗中找到光,獲得了忠于自我的力量,成為一個完整的自己而離開他。
我們甚至可以不懷好意地去猜想,也許迪克愛上羅斯瑪麗,是因為他在少女純粹而狂熱的愛中再一次體會到了強烈地被需要和被依賴,而這是讓他無能為力的尼科爾很久沒有給過他的感覺。
弗洛姆認為,愛情是對人類生存問題的回答。人作為一種能夠意識到自我存在的生命,他唯一確知的只有兩件事:人生的孤獨與死亡。要克服這種孤獨感和空虛感,我們需要與他人建立聯結,愛情就是其中之一。
弗洛姆指出:
「如果愛情是那些具有創造性和成熟性格的人的一種能力,那么由此可以得出結論:每一個在一個特定社會生活的人的愛的能力取決于這一社會對這個人的性格的影響。」
很顯然,迪克不是那種具備成熟性格的人,他盡管表現得面面俱到,周到體貼,本質上依然是一個需要被認可和被保護的小孩子。
這是他所處的時代的問題,當然這個問題也依然延續至今,他們那一代人被叫做「迷惘的一代」。
04
迷惘的一代
「迷惘的一代」(Lost Generation)已經是一個老生常談的話題了,沒有誰不知道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都被看作是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
但不同于海明威筆下的迷惘來自于戰后世界的重建和對戰爭的反思,《夜色溫柔》發表于1934年,美國經濟大蕭條剛剛過去,它完整地反映了菲茨杰拉德在經濟大蕭條期間對生活的感受與體驗,最終又回歸到生活與生存問題本身。
正如菲茨杰拉德本人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所說:
「所有偉大的小說,最終都會指向一個方向:虛無。所有的人生,都有一個共同的結果:夢碎,人亡。」
2013版《了不起的蓋茨比》電影海報,這部作品深入細致地刻畫了美國爵士時期社會背景的復雜混亂與躁動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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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溫柔》中的迪克在遇見尼科爾的時候才二十六七歲,處于黃金時期,盡管他當然也沒能避免戰爭對他的影響,但是他太有價值和前途,沒有人會讓他去挨槍子。
但他同樣面臨虛無,這一點和戰爭之后人們的感受是一樣的,戰爭只不過是赤裸裸地揭示出了這一點而已。存在主義悲劇在《夜色溫柔》中再一次展現。
在小說的最開頭,迪克用派對抵抗空虛,尼科爾的方式則是購物。消費恐怕是這夫妻二人最一致的地方。
另外,小說中還出現一個人物,是迪克朋友的妻子,她在丈夫死后嫁給了一位有錢的伯爵,變得市儈、聒噪、不安。
她在小說結尾曾對迪克說:「你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我」。
也許我們可以這樣想,這個人物實際上是迪克對物質生活的欲望在小說中的外顯。
很多人說是尼科爾家族的金錢腐蝕了迪克,讓他在欲望中迷失了自我,這種解讀雖然有些老套,但也反映出一個現代問題:當人們以商品思維看待自己和愛情,那么在這個人人自我異化和異化他人的今天,又如何能通過愛情找到出路,抵抗虛無呢?
消費這一自我滿足的方式在今天愈演愈烈。正如法國哲學家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指出,在一個消費社會中:
「商品的邏輯得到了普及,如今不僅支配著勞動進程和物質產品,而且支配著整個文化、性欲、人際關系,以至個體的幻象和沖動。」
最終迪克隱居鄉鎮,脫離那個燈紅酒綠的上流社會,也許可以認清自己,未必不是好的結局。一貫喜歡描寫美國夢幻滅的菲茨杰拉德,這一次留下了希望的熒光。
對于早期移民來說,自由女神是他們對美國的第一印象,因此成為美國夢的標志性象征。圖為電影《海上鋼琴師》中的相關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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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茨杰拉德最精彩之處還在于他的語言,對場景的描寫尤為優美精致,對人物內心和世間表象的挖掘又相當精確,在書中我們能體會到很多熟悉的感覺,以及一個真實的世界。
比如羅斯瑪麗一行人經過一個不眠的狂歡之夜,踏上回家的路時,菲茨杰拉德這樣寫道:
「天色大亮,鴿子已經飛翔在圣敘爾皮斯教堂上空。他們所有人都禁不住地發笑,因為他們都知道此刻依然是昨夜,而街上的人卻以為是明亮熾熱的早晨。」
一夜狂歡之后,清晨走在街上,沒有人知道你昨夜做了什么,這種神秘感帶來的歡愉,想必有此經驗的人都能體會吧。
比起《了不起的蓋茨比》,《夜色溫柔》整體更為傷感纏綿,也因此更能一遍遍激起讀者的回想。而菲茨杰拉德使用了大量具有電影畫面感的描寫方式,使得整個故事更加立體和具象。
《夜色溫柔》給我們展現的愛情悲劇,具有詩意和宿命感,卻并不激烈,而是像書名一樣,溫柔地展現愛情的本質及其對人類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