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么?一百個人會有一百個答案,人文的、世俗的、高雅的、浪漫的、痛苦的,或者無厘頭的,不一而足。
我的回答是:平房,一排青磚平房中最靠東頭的那兩間。那里雖是我歷次居家中最小、最簡陋的處所,卻又是我心中最美、最難忘的福地!
一
當今城市向高空發展,我們都住進了“鴿子籠”。我們的家,差不多都安頓在某座高樓中的一兩個窗戶內。如果是上世紀七十年代,這樣的住法,正是身份非同凡響的表現!
那時,一般人是不可能住進高樓大廈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是大城市里的大機關、大干部居住的標志,而普通人家就沒這福氣了――不是住平房,就是住筒子樓。因為在那個年代,土地不值錢,修樓房造價卻很高,于是許多城市的各色家屬院,便大多修成了清一色的平房。當然是橫豎有序地排列著,就像老農種出來的莊稼,既整齊又壯觀!
那時,我在晉北高原某師宣傳科任職,結婚后,一家人就搬進這種家屬院的平房內,整整生活了4年。
雖說是平房,但現在看起來簡直就是別墅,或者至少要叫她聯排別墅才合適!
我所居住的房屋是這樣的格局:一排平房除簡單的衛生設施外,其余8間正房分別由4戶干部分住。每戶住兩間,各戶面積約40多平方米。
戶內結構十分簡單。一進大門,有一小廳,廳內一壁爐迎面而立,恰好供餐廚取暖之用。壁爐的兩側,便是兩個臥室的房門,頗像民間戲臺上兩側的“馬門”,只差寫上“出將”、“入相”四字,就別無二致了。
室內更簡潔。一臥室里放一雙人床,床上是兩床軍用被子,疊得整整齊齊;旁有一平柜,里放內衣雜物,柜面兼做妻的梳妝臺。后來還擠出半截柜面,放了一臺12吋的黑白電視機。房角處有一立柜,存放衣被用。
另一臥室略小些,進門左側靠墻處,安一單人床,供母親休息。正對面的窗戶下,置一桌二椅一臺燈,頗似戲劇中常見的居室布景,誰讀書寫作,誰就使用。
整個居室整潔豁亮,并無一件多余物品,更無客廳、飯廳、書房、沙發之類,但并不影響一家人的一切正常生活,也不像今天房子大了,分工細了,排場多了,無用的東西到處都是,反而顯得大而無空。
二
當年住平房,留下美好印象的不僅是室內的簡潔,還在于室外的小園。
如果是今天,平房的四周必定是寬闊的馬路,或者是停車的場所,而那個年代公車甚少,更無私車,房屋周圍的空地,便成了各家各戶用籬笆扎成的小園。我人生種植、養殖的樂趣,便是在這小園內養成,伴陪至今,樂此不疲。
部隊駐地屬高原型氣候,陽光充足,且四周房屋都不高,又不擋光,因而房前屋后的兩片園子,什么時候都陽光燦爛。我們家家戶戶就在園內遍種豆角、辣椒、西紅柿等菜類,從育種、搭架、施肥、殺蟲、打枝,樣樣技術全學會。
從沒想到,這西紅柿真是好東西,她好種好吃又好保存。種上后,她吃光吃水還吃肥,更通人氣,只要功夫到家,經常盤弄,果子結得又多又大又紅。一個夏天吃不了,便將她做成西紅柿醬,裝在液體瓶子里,蒸溜消毒后碼在床下,燒湯、煮面味道極好,一個冬天也吃不完。
我家人少,吃菜不多,于是就將前后兩個園子的職能作了調整:前園種菜,后園種花,變個花樣玩玩,讓物質、精神都豐收。
竹
文人愛竹,以顯節氣,又示謙虛。我在后園的左角處,種上了一籠鳳尾竹,一抱粗,郁郁蔥蔥,煞是喜人。軍人亦喜柳,此處非章臺,我也非右丞(王維),但誰人不愛“春風剪”,更敬條侯(周亞夫)“細柳營”。于是我便在后園的右角處,種了一棵槐兒柳。地區園林局購得,桿壯葉垂,柔中帶剛,姿態初成。后院正中,當植一株既能結果又能遮蔭的樹木。恰有鄉下朋友騰地時,用馬車運來一梅樹,約碗口粗細,婷婷如冠,連土植入后,很快綠蔭蓋地。
芍藥
隨后,我又在園子四周種上了一圈芍藥、艾草、矢車菊之類的草本花卉,空地已經極少了。妻子說,古人講“院小花栽儉,窗虛月到勤”,留點空地吧,寶寶快生了,將來也好讓他有個“摸爬滾打”、鍛煉身體的地方。于是痛下決心,留出一片空地。果然半年后,犬子降生,又白又胖,也真派上了用場。
三
法國作家蒙田說:“人類的一切災難,就在于人回到家里,還不能立即安靜下來。”那言外之意,就是他們回家后,不是在安靜地休息、學習,或者處理家務什么的,而是在從事別的其她較為危險的事情。
我的平房小園,雖不規范,但卻給主人帶來了太多的快樂,使我忘了工作、生活中的憂愁,更絕對不會去干“各類危險的事情”。
你看,我早晨拉開窗簾,倚窗望去,我栽的那些寶貝樹木花草,真個儀態萬方。她們不同季節展示不同顏色,擺出不同姿態:或青翠欲滴,或姹紫嫣紅,或低頭搖擺,或昂首高歌。窗戶正好像一個畫框,把這些景色方方正正地框在其中。多余的,無趣的被切除框外,“黃金分割線”在這里派上了用場。難怪名人卞之琳寫張充和的詩要這樣道來:“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當然是透過窗戶看)。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所以杜甫靈感頓生,會吟出那樣的絕唱:“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原來,透窗看景,可以使窗外的景色更鮮明、更雅致、更集中。
矢車菊
從窗內看窗外,是這般景象,反之從窗外看窗內,又是什么情景呢?
那是霧中看花,水中看月,月下觀佳人啊!因為玻璃的隔離與反光,會使圖像更加迷離,朦朧原是會增加美感的。再則,后園之人,便是家中之人,互不防備,一切呈現都是那么真實自然――
男主人正聚精會神地看書,每念一句,嘴唇翕動,似喃喃有聲卻無音;
奶奶抱著的胖孫子,正扒在書桌上玩積木,堆洋房,小嘴笑成一條線;
小軒窗,正梳妝,女主人手揑一紙片,雙唇輕輕一抿,便容光煥發,隨后拎包轉身上班去;
一幅新婚照,頭頂五角星,倆人肩并肩,身挨身,明眸皓齒,四目含情,端端正正掛墻上,甜蜜地注視著前方……
當然,最美好的季節,還是園子里枝繁葉茂的時候。每到那時,我們便擺上一張小桌,放上幾只短凳,在云淡風清的夜晚,朋友三四相聚,談論時事,品評文章,那是享受;
園小好蔽日,林疏可納涼。炎熱的中午或傍晚,下班回來后的左鄰右舍,圍坐樹下,乘涼休閑,下棋喝茶,那是享受;
周末或節假日,帶胖兒子在鳳尾竹下捉小蟲,過家家,那更是享受……
魯迅先生說,戰斗者也需要休息。那時正是“備戰備荒,準備打仗”的年代,過的是“盤馬彎弓箭待發”的日子,華北部隊戰備訓練的緊張程度可想而知;但我們并非天天都在弦上,只要不是戰備期,下班回到小園后,無論做什么,都是最好、最廉美的休息。
四
當年住平房,還有一種感受,就是左鄰右舍同事親,遠朋近友客來勤。雖然不吃一鍋飯,也無手機打,更無微信發,但彼此間的親密程度,勝過今人!
電視在那個年代是稀罕物,你家有12吋的,我家有14吋的,他家又買了彩電,誰家的好,咱們就去誰家看!不用跨單元,不用爬樓梯,抬腿就到。主人不感意外,客人不覺生疏。茶水瓜子擺好,看完后,就像電影散了場,熱熱鬧鬧離去。
那時家家都有自行車,有的家庭還是好幾輛,但不知何故,并非家家都有打氣筒。或許是路邊店有她,機關停車棚有她,有些家就忽略購買此物了。用時,左鄰右舍敲門去借,沒有一家變臉變色的。我家后排頂頭處,住著一科長,可能是家居路口要津處,多少干部上班時走得急,恰到此地車輪跑氣胎癟了,便高叫一聲:“劉科長,用一下你的氣筒!”劉科長或家人就笑意盈盈地送出來。后來,他干脆在路旁外墻正中處,掛上一高壓氣筒,側書一紙條:“君若打氣,用后掛好。”
過春節了,拜年就成為必不可少的禮數。職務低的要給職務高的拜,年少的要給年長的拜。當時并不能打電話、發短信代勞,而是要帶上家人,登門參拜,互致問候,拿出言語的。
那時拜年,也不像現在,領導開會見面時,順便捎上一句話:“拜個早(晚)年啦!”就算了事;那時的拜年是正經的禮節,從大年初一早飯后開始,辛勤工作一年后的軍人,都換上嶄新的軍裝,真正的“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的紅旗掛兩邊”,走家竄戶去拜年。
拜年的人,帶不帶禮物,并不刻意講究,賓主都不在乎,雙方看重的是那份情誼和氛圍。一年到頭走上一腳,互祝吉祥如意,幸福安康。再有知已者,還得坐下來,細談家庭、事業和愛好,隨后留餐暢飲,也是常有的。
那時,我屬師機關的小字輩,初一初二,自要帶上妻兒先給長者或上級拜,初三初四便有下級或回敬者登門來拜。每到此時,見客人從遠處小徑一路走來,便想“花徑緣客掃,蓬門為君開”,早知你們會來的!你看園子收拾得多么干凈,房間整理得多么整齊,一切招待客用的瓜果酒水又準備得那么周全,那陜北民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怎么唱的:“千家萬戶把門開喲,快把咱親人迎進來喲,熱騰騰油糕擺上桌喲,滾滾的米酒快給親人喝喲……”這當然描寫的是當年中央紅軍到陜北的情景,但移植到軍營內戰友間的拜年景象,也是極為合適的!
五
巴爾扎克說過:東西只有丟失后,才懂得她的珍貴。的確如此,有些逝去的物事,當時不以為然,但事后回想起來,才覺得那形色是多么的可愛!
平房是簡樸的,她留下了當年美好的記憶;小園是溫馨的,她存貯了太多大濃的情懷。在那動蕩不安而又缺少文化生活的年代,幸有此物,幸有此境!
然而十分可惜的是,前不久我得知,當年那片平房家屬院,已被拆除。在原址之上,也早已建成座座高樓,用途多樣。
今天是高樓林立的摩登時代,生活在城市里的我們,無論如何是無法回到住居平房的歲月,回到那種帶有田園詩意般的城市生活!
鄉愁在哪里?豈止在鄉間,豈止在故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