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府谷的梁峁,溝澗,村頭,垴畔,隨處可見一種樹,大可合抱,小到腕粗,周身黑罩,皮糙粗礪,枝蔓葉疏,如果不是黃沙亂石的背景,你會很輕意忽略她的生長與存在。她叫榆樹,因為賤生的關系,在當地人的心目中,很不啟眼。
俗諺云,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說明花貴柳賤。其實,和榆樹比起來,這柳樹已經是嬌嬈一族,雖說“無心”,也還需一“插”,否則,斷沒有“花前月下”之“柳浪聞鶯”的這種“千年古韻”之品相。
榆樹的易生好活,完全排除人工的做務,純屬自生自長,套用一句老歌詞,叫作“落到哪里哪里長”。之所以好活,源自榆樹的根須不僅發達,而且還扎實,為了捕捉營養,其天生具備超強的穿透力,和超級吸盤功能。所以,府谷一帶人家的房前屋后,是斷不允許有榆樹露頭,稍有發現,立即鏟除,毫不猶豫。因為,墻外榆樹稍長,你家地磚再堅硬,也有被頂破的一天,說不定一覺醒來,炕塄角突然的一亮,有一丫新嫩的卷葉,正向你微笑呢。有鑒于此,每讀“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不免要懷疑陶淵明的“務實”精神,難怪自云“讀書不求甚解”?;蛟S是九江一代的榆樹生活條件優越,很懂“溫良恭儉讓”。
房前屋后遭驅逐,就連平整地段也不容安身,至于上好良田就更難以接近。榆樹因為活命,和世上所有生存仄逼的品種一樣,只要是水分、營養,這些關乎生命必需一類,總是表現出十足的干勁,爭勁和拼命勁。所以,老道的莊稼漢都知道,有榆樹生長的田地,就連草都不旺,更別說莊稼有指望。
榆樹因自身生長的特性,遭受人們的嫌棄,攆斷,根絕。正因為如此,其只能選擇陰背面,荒蕪處,人不及而鳥及的懸崖絕險,破院廢寺,城頭,墩臺夾縫,百里無人跡的沙磧斷崖,迎風抗沙的孤峰野畔……
生于中原的藝術家,斷不會想到榆樹也能參境入景,成為“風景宜人”的一部分。由于苦寒極北,地瘠土磽的關系,榆樹因為頑強的生命力,在荒涼的黃土高坡上,揮灑著僅有的點滴綠意,其不僅構成風景,還是風景中四時盡寫的生命主力。寫黃山黃水,生命的音符從哪里響起,只有榆樹,那抱緊貧瘠的根,倔強拱身的背,虬枝疏葉的冠,和挺身巨書的綠色的生命力。
榆樹生于無意,長在絕險,人們只有使用時,才想起她的不可替代性。事實是,榆樹全身長滿寶。她的木頭由于密實有韌勁,鏗鏘千年的木轂轆大車,其車輪只能用榆木做,別的木材,硬度夠但發脆,榆木做成的車轂轆,粘泥路吸水,山石道起潮,下坡不會打滑,過河很難沙陷,全賴其木質的厚重,和堅韌。不難想象,在鐵器沒普及的古代,除了榆木做車架,其她任何木材做成的車轂轆,不是脆爛,就是失型散架而潰于途。
榆樹因木質堅硬愚頑而得“榆”,可見古人慧眼之精準。榆樹除木質獨特,不可取代外,她的樹皮更是調理生活之大用。生活在窮鄉僻壤的民人,吃食以雜糧為主,如何讓沒有黏性的雜面能任性起來,既薄又細,吃到嘴里有咬勁,聰明的山里人,通過榆皮軋成粉,摻和到雜面,搟薄切細,那味道純天然豆香,還筋勁有口感。
記得“文革”中,國家救濟大量的高粱,紅苕以活命。為了吃著順口,人們將兩種食糧磨成面,里邊摻大量榆皮粉,再做成饸饹吃。為此,生產隊每年都要砍榆樹,給家家戶戶按人分榆皮??梢姡軜淦さ漠斁o。
我國歷史記載,每當北方大旱,饑民遍地時,總要提“挖野菜,吃樹皮”。其實,所吃“樹皮”,指的就是榆樹皮。因為,其她樹種的皮,根本難以下咽,即使咽下,也難以消化,只能脹斃。只有榆樹的皮,可以直接啃咽,還可用她作黏合劑,調和米糠,野菜一起,蒸成窩頭當干糧,逃荒時泡水吃。
陜北饑饉年分多,餓死人的記憶深刻,人們提起災荒,總要說到榆樹皮的感人。當然,孩子們最樂道的,是春季來臨時,漫山遍野吹拂的榆錢味的清香。對家鄉的我們來說,那是每年第一道野菜味,歡實的三有財們,早早就坐在樹杈上,直接捋一把粗如貓尾巴虛嫩萃白的榆錢,一口唵進嘴里。回回因為唵得太多,口舌都轉不了,總有零星的片片花瓣,從唇縫邊露出,真想象不出他嚼咬時的脆嫩感受,是怎樣地好吃。
我因為上不去樹,只能站在斜坡地上,昂頭看三有財們,采榆錢,吃榆錢,而且是飽滿地,得意地,悠閑地!嘴里一口接一口,好像從不打算停下來的那種貪癡。
好不容易從樹上落下一辮,我拾起來,盡管清新撲鼻,也舍不得捋著吃,像三有財那樣,一口一把。而是看著花瓣的美麗,一撮一摘,送進口里細嘬那嫩脆迸滲出的清清甜蜜。
滿樹的萃綠飄雪,滿樹的榆錢麻辮。每當這時,孩子們明白,真正的春天來了。春天來了,歡樂也就開始了。
家鄉,貧瘠與希望共生,艱苦與樂觀共存。所有這些榮識,全拜榆樹精神啟示之所賜。
家鄉有樹,叫榆樹。是那種堅強,而又充滿愛意的溫馨之樹。
注:選自陳出新《山榆筆記——長城內外是我家》一書。
作者簡介
陳出新,府谷清水人。1982年7月畢業于陜師大中文系。先后執教“榆林學院”“渭南師院”。作品發表于報章、雜志百余篇,內容多為文學類,文化類以及文學評論,方言研究,歷史、考古、文明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