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一代奇書《金瓶梅》究竟應(yīng)當怎樣讀?《金瓶梅》的寫作,是從批評別的文學作品入手的,這恐怕是中國小說中獨一無二的戲仿(parody),因此,讀出《金瓶梅》對《水滸傳》諷刺性的再創(chuàng)造是重中之重,學者孫述宇在《金瓶梅的藝術(shù):凡夫俗子的寶卷》如此寫道。
《金瓶梅》雖然從西門慶、潘金蓮與武大的公案講起,但對武松殺嫂這個重要情節(jié)做了改動。畢竟“一個有財勢沒良心的奸夫和一個淫婦害了本夫,隨即被一個大英雄殺了報仇”,這樣的故事只是大快人心,并不現(xiàn)實。于是《金瓶梅》從《水滸傳》“武松殺嫂”的故事中脫出,有了另一個諷刺的開局——殺人的奸夫逍遙法外,納了女主人為妾,日子越來越好,而報仇的兄弟卻進了大獄。從這里開始,小說以“奸夫”“淫婦”“壞蛋”作主角,使得讀者總與他們相處,見識到他們的真實面目。
寫實:凡人肉身的尺度
跟講英雄豪杰故事的《水滸傳》不同,《金瓶梅》敘事瑣碎,講的都是西門家的平常事件。西門迎娶潘金蓮作為第五房,在她之前已經(jīng)有了正房吳月娘和三個偏室,這之后西門慶開了店鋪、造了新宅、得了官祿,再由官場關(guān)系賺了一些錢,又娶了幾個小妾,包括第六房李瓶兒。人們看到的西門慶不再是《水滸傳》里讓人恐懼的、為非作歹又強勢的反派,這人還有真誠自然的愛與感情,他愛他的子女、妻妾和朋友。潘金蓮雖然仍然是惡的代表,但她具有強烈的生命力,口齒伶俐,頗通文藝,會唱小曲,說笑話也會潑辣地罵人,不光是男人欣賞的美女,還是一個有心思、有欲望、有自己生活的活人。
孫述宇寫道,這也幾乎是中國文學上頭一回拿婦女的經(jīng)歷作為寫作題材,在此之前,文學只欣賞男性的活動,不太欣賞女性的活動,只看她的樣貌、守貞和持家。《金瓶梅》中活靈活現(xiàn)、精力旺盛的潘金蓮,與《紅樓夢》里的王熙鳳頗有一比,“兩足不停,嘴巴也不停,向上是奉承,向下是壓迫,一時放債,一時亂倫,私通之余,又去捉奸。” 將潘金蓮寫成活生生的女人,再給她安排像一個畜生似的被武松屠戮的命運,這樣的結(jié)局令人戰(zhàn)栗。對比一下,人們在讀《水滸傳》時或許不反對武松殺了潘金蓮,因為那時以半沉醉的狀態(tài)欣賞英雄,對死者的悲慘不太認真。
就連寫妓院,《金瓶梅》也寫出了其中的激烈競爭和生存之道。書里的妓女李桂姐當然不是極惡之人,她的生活很不容易,要在客人的變心和吃醋之間輾轉(zhuǎn)生存,迎來送往間面對很多危險,或是官府拘禁,或是客人打罵,所以桂姐要跑去找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吳月娘認干娘,尋求一點地位和安全感。然而,李桂姐也不是純潔的、良善的、為感情付出一切的犧牲品,她也會在利益驅(qū)動之下出賣姐妹、欺騙客人,她的品格不比別人好,也不比別人壞。
《金瓶梅》的寫實藝術(shù)更深一層之處在于,既已將西門慶寫成了有感情的平凡人,因為壞人沒有那么壞,讀者失去了居高臨下審判的優(yōu)越感,而又道出這些可貴的真情并未能將西門慶從罪孽中解脫出來,這避免了不切實際的抒情。李瓶兒與西門慶的感情又是令人動容的,瓶兒病得要死了,已故的前夫花子虛來索命,她還要摟抱西門,叫他保重,西門也沒有絲毫嫌棄臨終的瓶兒,哭著責怪天地。然而西門慶的品性也并沒有因最親愛之人的喪事而獲得什么升華。起初西門慶還對著瓶兒的影像獨自吃飯,晚上還要守靈而睡,可是還沒辦完喪事,就和瓶兒屋里的奶媽茍合。
與《枕中記》《南陽太守傳》這樣講凡人大夢一場最終恍然大悟的故事完全不同,《金瓶梅》的主體并不是夢,而是圍繞著塵世間的開脫之難展開。《枕中記》相信人生固然有不少苦惱,但得救并不太難,所以主角一旦茅塞頓開就能立刻脫離苦海;《金瓶梅》不相信頓悟如此容易,西門慶在一生中過過不少好日子,還聽了許多勸諫,受過幾場驚恐,見過親愛的人喪生,但是他并不能從中悔悟,因為現(xiàn)實中層層糾纏的“貪嗔癡愛”沒有那么容易逃脫,“《金瓶梅》的天地,是很艱難的,有說不完的苦,不是對異性的一點真誠之愛就能救贖得來的。”
細究起來,連這愛也難免罪孽。李瓶兒與西門慶之愛怎么說都不是純潔和偉大的,李瓶兒為了嫁給西門慶,前后犧牲了花子虛和蔣竹山兩任丈夫——李瓶兒本來是花子虛之妻,西門慶先與她私通,后施計讓他經(jīng)濟破產(chǎn)又死亡;李瓶兒接著嫁給蔣竹山,后又厭惡他的性無能而離開。這是用理性的寫實諷刺而非大快人心、蕩氣回腸的抒情來講述人生,不僅西門慶、潘金蓮這些主要人物的形象是寫實的,書中其他角色、尤其是不怎么光彩的小角色更是這樣,諸如李桂姐、宋慧蓮、應(yīng)伯爵等人。孫述宇認為,寫人物既不居高臨下也不抒情過當,這樣的寫實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是稀缺的,即使《紅樓夢》也是大夢一場,也有“英雄尺度”的人物。
諷刺:維持藝術(shù)世界的公道
諷刺與寫實是緊密相關(guān)的,改寫《水滸傳》是因為“武松殺嫂”不那么現(xiàn)實,而讓這些人物按照自身邏輯、順其自然地發(fā)展,就顯出了諷刺的意味。西門慶最終是要死的,卻是死于他無法滿足的欲望超過了凡庸的肉身。潘金蓮也是要死的,但不是死在武大郎的靈前,而是在西門慶死后被吳月娘發(fā)賣,無路可走才中了武松的“陰謀”。英雄武松報仇的手段也不是飛檐走壁、大顯神通,是用了一百兩銀子將潘金蓮從王婆家里買來,謊騙與她再組家庭,之后又卷走了王婆的財物。
讀者應(yīng)當注意到,《金瓶梅》的諷刺(irony)藝術(shù)在《儒林外史》之前。所謂諷刺的核心就是表里不一、內(nèi)外相歧,中國小說史上有此目光的小說不多。西門慶先是一樣一樣得來東西,再以差不多的方式一樣一樣地失去;他死后,他從妓院里拿錢買來的李嬌兒也從他家偷盜了財產(chǎn)離去,動了春心嫁過來的孟玉樓又動了春心嫁作他人,通奸過門的潘金蓮也因為通奸被吳月娘發(fā)賣。而這并不能單單用善惡果報來解釋,人物都在自身的發(fā)展邏輯當中,作者善于描摹世間種種復雜與相歧,這比講果報道理要鮮明深刻得多。孫述宇寫道,對比西門慶與《黃粱夢》里呂洞賓的故事,呂洞賓妻子背叛并陷害他,西門慶的妻妾雖然無行卻不曾背棄,然而,她們的縱容與怯懦將他推向了終局,但她們的做法又并非不可理解。
關(guān)于西門慶與妻妾的關(guān)系,夏志清在《中國古典小說》里曾做過解讀。以最貪婪的潘金蓮為例,潘金蓮向西門慶無節(jié)制地索要性,超越了他作為人的極限,因為她生活在這樣一個家庭中,日常所思所想都導向能夠?qū)⑺虝簭膯握{(diào)和卑微生活中解脫的目標——性的滿足,而她令人哀憐之處也在于,她的心狠手辣也不過是為了爭奪西門家里的寵愛與安全感。西門慶則不同,他有財富和權(quán)勢,除了家庭,日常中還有許多事業(yè)和職務(wù)要照顧,實際上是一個社會的中堅分子。妻妾沒有要害他,只是基于她們自己的處境向他索求,他也沒有死于誰的刀下,死時身邊妻妾奴仆環(huán)繞,未必是以凄涼肅殺的環(huán)境才能寫出悲劇,以華美豪奢的背景襯托出落寞,才是諷刺——內(nèi)外相歧的落實之處。
《金瓶梅》寫虛偽不限于一個人或幾個人,甚至不限于一個行業(yè)或階級,所有人都不免于此。在西門慶的家里,每天都有人說謊,可以說他的家庭生活由謊言構(gòu)成。伙計韓道國滿口“之乎者也”,為了金錢利益讓妻子與西門慶睡覺,又愛吹牛,有天正在熟人鋪子與人吹噓與西門慶“彼此通家,再無忌憚”,正好來了一個人通報他妻子與小叔子通奸的禍事。與《儒林外史》一樣,兩部書都喜歡描繪謊言拆穿的尷尬場面,而這正體現(xiàn)了小說家塑造的藝術(shù)世界對于真實世界的意義——在真實世界里,這樣的假面具多半是不會被拆穿的,而在藝術(shù)世界里,人們看到了假面是多么容易被拆穿,也就維持了“公道”。
當然《金瓶梅》也有許多缺點,除了就像孫述宇和夏志清均已指出的,作者有時候喜歡隨意地穿插傳奇式的鬧劇段落,還喜歡抓住機會就不放過嘲弄,有些諷刺又流于低俗,這都影響到了寫實的徹底。像是寫西門慶死后,他的酒肉朋友聚在一起討論應(yīng)該花多少錢來表示對死者的崇敬,最終決定一人湊一錢,總共湊了七錢;寫李瓶兒之死時也不忘加入從別的地方抄來的、庸醫(yī)自我吹噓的喜劇段落。這樣突然從寫實的節(jié)奏中斷,用倉促離奇的情節(jié)取代敘述的寫法,在夏志清看來,破壞了人物死亡時刻所具有的現(xiàn)實感,也辜負了好不容易才寫的可信的人物,而除去滑稽、輕浮的喜劇和一本正經(jīng)的教化,以及那些走馬觀花的“傳奇式”插曲,《金瓶梅》可以說是一部“令人毛骨悚然的道德寫實主義的作品”。